四、陰陽骰:重返二十年前
“陰陽骰,一陰一陽,一面是過去,一面是未來。”
屠萬仞的手指拂過桌上的九顆半黑半白的骰子。冰窖里的溫度似乎又降低了幾分,冰燈的光芒在骰子光滑的白色那一面流轉,仿佛活了過來。
“這一局,我們不搖骰子。”屠萬仞抬眼看向花癡開,“我們‘進’骰子。”
花癡開皺眉:“進?”
“對,進去。”屠萬仞拿起一顆骰子,指尖在白色的那一面輕輕一點。剎那間,白色表面泛起漣漪,像水波一樣蕩漾開來。“這是‘憶境骰’,能帶人進入記憶深處最真實的場景。二十年前,我和你爹那場賭局,就在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但我一個人的記憶不夠完整,有偏差,有遺忘,有自我欺騙。所以需要你――花千手的兒子,血脈相連之人――和我一起進入。兩個人的記憶碰撞,才能還原出最接近真相的過去。”
花癡開盯著那顆骰子,心臟開始劇烈跳動。二十年來,父親死亡的真相一直是他心中最深的謎團。夜郎七不肯說,母親跳江之前留下的只片語模糊不清,江湖上的傳聞更是真假難辨。
而現在,機會就在眼前。
“怎么保證安全?”他問,“如果我死在記憶里,現實中的我會怎樣?”
“不會死,但可能會瘋。”屠萬仞坦然道,“記憶是危險的,尤其是充滿痛苦和死亡的記憶。如果你在記憶里迷失,分不清過去和現在,現實中的你可能會永遠沉睡,或者變成真正的癡兒。”
他頓了頓:“所以這一局,賭的不是技巧,是心志。你敢不敢,直面你父親死亡的瞬間?”
冰窖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花癡開想起夜郎七說過的話:“開兒,你要記住,真正的賭徒,不是敢拿命去賭,而是敢在絕境中保持清醒。清醒地面對死亡,清醒地接受失敗,清醒地在廢墟上重建。”
他還想起母親跳江之前的最后一句話,那是通過夜郎七轉述的:“告訴開兒,他爹死的時候,眼睛里沒有恨。”
沒有恨。
一個死在賭桌上的人,眼里為什么沒有恨?
花癡開伸手,拿起一顆陰陽骰。入手冰涼,但白色那一面卻傳來淡淡的暖意,很矛盾的感覺。
“我進。”他說。
屠萬仞點頭,將九顆骰子在冰桌上一字排開。然后他咬破舌尖,將一滴血滴在第一顆骰子的黑色那一面。血珠迅速滲入,整顆骰子開始發出暗紅色的光。
“以血為引,以憶為橋。”屠萬仞低聲念誦,“陰陽逆轉,時空倒流。”
花癡開也咬破指尖,將血滴在第二顆骰子上。兩滴血,兩顆骰子,紅光連成一線。
冰窖開始旋轉。
不,不是冰窖在轉,是他們的意識在旋轉。花癡開感覺自己的身體變得輕盈,像一片羽毛,被吸入骰子白色的那一面。光線、聲音、溫度,所有的感官都在扭曲、重組。
最后,他“落”在了一個地方。
五、憶境第一幕:賭王爭霸夜
首先恢復的是聽覺。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吶喊聲、咒罵聲,像潮水一樣涌來。然后是視覺:金碧輝煌的大廳,懸掛著三十六盞琉璃燈,每一盞都價值連城。空氣中彌漫著雪茄、香水、汗水和金錢混合的味道。
花癡開發現自己站在一個環形大廳的二層回廊上。下面是大廳中央的圓形賭臺,周圍擠滿了人。男人們穿著昂貴的西裝或長衫,女人們珠光寶氣,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賭臺中央的兩個人。
一個是屠萬仞――年輕二十歲的屠萬仞。
三十多歲的屠萬仞,還沒有后來那種青紫色的皮膚,但眼神里的陰冷已經初現端倪。他穿著一身黑色勁裝,坐在賭臺東側,手指有節奏地敲擊桌面,像在彈奏無聲的死亡樂章。
另一個是……
花癡開的心臟停跳了一拍。
那是花千手。他的父親。
記憶中的形象和眼前的人重疊。花千手三十五六歲,正是男人最巔峰的年紀。他穿著一身月白色長衫,面容俊朗,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手――修長、白皙、骨節分明,每一根手指都像是藝術品。
“千手觀音,”身邊有人低聲議論,“聽說他能同時操控十副牌,每一張牌都知道在哪里。”
“有什么用?對面坐的是屠萬仞,‘熬煞魔王’。賭術再高,能熬得過寒冰煞氣?”
花癡開意識到,這是二十年前那場著名的“賭王爭霸夜”。當年花千手正是通過這一戰,登頂賭壇,成為公認的“賭王”。但很少有人知道,也是這一戰,為他后來的死亡埋下了禍根。
“兩位,最后一局。”一個穿著紅色馬甲、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的荷官開口,“賭注:賭王稱號,以及……‘天局’入門券。”
大廳里瞬間安靜下來。
“天局”這個詞,像是有魔力,讓所有人的呼吸都急促起來。
年輕的屠萬仞笑了:“花兄,聽說你為了這張入門券,準備了三年。”
花千手也笑:“屠兄不也是?閉關兩年,把寒冰煞氣練到第七重,就為了今天。”
“那廢話少說。”屠萬仞推出一堆籌碼,“開始吧。”
荷官開始發牌。
這一局賭的是“梭哈”,但規則有變:每人只發兩張牌,一張明牌,一張暗牌。然后可以無限次加注,直到一方認輸,或者……亮牌決勝負。
花千手的明牌是紅心a,屠萬仞的明牌是黑桃k。
“好牌。”屠萬仞看了一眼自己的暗牌,“加注,一百萬兩。”
全場嘩然。二十年前的一百萬兩,足以買下整條街的商鋪。
花千手面不改色:“跟,再加一百萬兩。”
“花兄這么自信?”屠萬仞的手指又開始敲擊桌面,每敲一下,賭臺表面就結一層薄霜,“你的暗牌是什么,能告訴我嗎?”
“能啊。”花千手笑得更燦爛了,“是方塊a。”
他掀開了暗牌。
果然是方塊a。
一對a,在梭哈里是很大的牌。但屠萬仞的表情卻沒有變化,他只是盯著花千手的手――那雙被稱為“千手觀音”的手。
“花兄,你剛才換牌了吧?”屠萬仞突然說。
大廳里的空氣凝固了。
換牌,在賭壇是大忌。被發現就是死路一條。
花千手笑容不變:“屠兄有證據嗎?”
“沒有。”屠萬仞老實承認,“但我知道你換了。因為你的手,在牌落桌的瞬間,快了零點一息。”
他頓了頓:“那不是人類能達到的速度。”
花千手沉默了。良久,他嘆了口氣:“屠兄好眼力。沒錯,我換了牌。我的暗牌本來是梅花3,但我換成了方塊a。”
承認了!
全場再次嘩然。有人開始叫罵,有人準備離席――賭王爭霸出現作弊,這是天大的丑聞。
但荷官沒有動。那個穿紅馬甲的男人,只是靜靜地看著,嘴角甚至帶著一絲笑意。
“為什么承認?”屠萬仞問。
“因為瞞不過你。”花千手說,“也瞞不過他。”
他看向荷官。
紅馬甲男人終于開口了,聲音很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花千手,按規矩,作弊者死。但如果你能說出一個讓我信服的理由,我可以破例一次。”
花千手站起身,環視全場。
“諸位,今天這場賭局,表面上是爭賭王,實際上是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他的聲音在大廳里回蕩,“‘天局’要選一個人,一個能代表他們掌控整個賭壇的人。屠兄是候選人,我也是。”
他頓了頓:“但我不想進‘天局’。”
這句話像一顆炸彈,炸得所有人都懵了。
“為什么?”紅馬甲男人問。
“因為我女兒。”花千手說這話時,眼神柔軟了一瞬,“她下個月滿三歲。我想看著她長大,想教她讀書寫字,想帶她去看江南的煙雨、塞北的雪。我不想成為一個見不得光的組織的棋子,一輩子活在陰影里。”
屠萬仞的表情第一次出現了裂痕:“所以你故意作弊,想輸掉這場賭局?”
“對。”花千手坦然道,“輸了,就不用進‘天局’了。我可以帶著妻女,隱姓埋名,過普通人的生活。”
大廳里鴉雀無聲。
紅馬甲男人沉默了許久,終于嘆了口氣:“花千手,你太天真了。‘天局’要的人,從來沒有逃得掉的。你今天就算輸了,明天、后天,他們還會找上你。除非你死。”
“那就讓我死。”花千手說,“但放過我的家人。”
“不行。”紅馬甲男人搖頭,“規矩就是規矩。你作弊,按律當死。你的家人……要看‘天局’的意思。”
他做了個手勢。
陰影里走出四個黑衣人,悄無聲息地圍向花千手。
花癡開在二樓回廊上,看得目眥欲裂。他想沖下去,想救父親,但身體動不了――這是記憶,是已經發生過的過去,他改變不了任何事。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
但就在這時,屠萬仞突然開口了。
“等等。”
所有人都看向他。
“這一局,還沒結束。”屠萬仞說,“花千手承認作弊,按規矩是該死。但按賭桌上的規矩,他還沒輸。”
紅馬甲男人皺眉:“什么意思?”
“意思是,”屠萬仞掀開了自己的暗牌,“我的牌是黑桃a。”
一張黑桃a,加上明牌的黑桃k,組成了最大的牌型之一:同花順的胚子。
“如果他沒作弊,我贏。但他作弊了,換成了方塊a。”屠萬仞盯著花千手,“所以現在的局面是:我有一對k加一張a,他有一對a。按牌面,還是他贏。”
所有人都愣住了。
這算什么邏輯?
“屠萬仞,你想保他?”紅馬甲男人的語氣冷了下來。
“不是保他,是講規矩。”屠萬仞站起身,“賭桌上的規矩是:勝負未分之前,任何人不得離場。他現在還沒輸,就不能死。”
他走到花千手面前,兩人對視。
“花兄,我們重新賭一局。”屠萬仞說,“就賭你最擅長的:千術。我賭我看不穿你的手法,你賭你能在我眼皮底下再換一次牌。”
花千手盯著他看了很久,突然笑了:“屠兄,你這是何必?”
“我看不慣。”屠萬仞說得很簡單,“‘天局’要殺人,我管不著。但在我還沒贏的時候殺人,我不答應。”
紅馬甲男人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但他沒有發作,因為屠萬仞說的確實有道理――按賭壇最古老的規矩,勝負未分,賭局繼續。
“好。”紅馬甲男人最終點頭,“最后一局,千術對決。屠萬仞,你要是輸了,就和花千手一起死。”
“要是我贏了呢?”
“你贏,”紅馬甲男人一字一句道,“花千手可以活著離開,但他的家人,‘天局’會處理。”
花千手臉色驟變:“不行!”
“你沒得選。”紅馬甲男人冷冷道,“要么現在死,全家死。要么賭一局,你活,家人看天命。”
絕境。
花癡開在二樓,看得渾身冰涼。他終于明白,為什么父親最終會死――因為無論怎么選,都是死路。唯一的區別,是早死晚死,是一個人死還是一家人死。
花千手閉上了眼睛。
再睜開時,他的眼神變了。那種玩世不恭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決絕的平靜。
“我賭。”他說。
六、憶境第二幕:千手vs寒煞
荷官換了一副新牌。
純金打造的牌盒,象牙制成的撲克牌,每一張都薄如蟬翼,在燈光下近乎透明。這是最難作弊的牌,因為任何一點微小的動作,都會在透明牌面上留下痕跡。
“規則很簡單。”屠萬仞說,“一副牌,五十四張。我們輪流抽牌,每人抽三張,比大小。但抽牌的過程,可以動用任何手法――換牌、藏牌、控牌,都可以。誰的手法被對方看穿,誰輸。”
花千手點頭:“誰先?”
“你先。”
花千手伸出手。
那是花癡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親眼看見父親的“千手觀音”全力施展。
快。
快得超越人類視覺的極限。花癡開甚至看不清父親的手在動,只能看見一道殘影在牌堆上一掠而過,三張牌就已經到了花千手手中。
整個過程,不到半息。
大廳里響起倒吸冷氣的聲音。這種速度,已經不能稱之為“手快”,簡直是妖術。
但屠萬仞的眼睛沒有眨。
他盯著花千手的手,不是看牌,是看手指的每一個細微動作――肌肉的收縮,關節的彎曲,皮膚的紋理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