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火七月,極西之地,死亡鹽漠。
正午的太陽灼烤著千里白茫茫的鹽殼,地表溫度足以煎熟雞蛋。在這片被譽為“賭徒禁地”的鹽漠深處,卻矗立著一座違背常理的黑色建筑――地煞賭坊。
整座賭坊以黑曜石砌成,形如一座倒扣的巨碗,表面布滿復雜的銀色紋路,那是引煞入局的古老陣法。賭坊入口處,兩尊三丈高的石像屹立,左為“貪狼”,右為“破軍”,皆是面目猙獰,眼窩處鑲嵌著血色寶石,在陽光下反射出妖異的光。
花癡開站在賭坊百丈之外,一襲素白麻衣,頭戴斗笠,斗笠邊緣垂下的黑紗遮住了他半張臉。他的身后,是同樣裝束的小七和阿蠻,三人衣衫都已被汗水浸透,又在熱風中迅速干涸,留下白色鹽漬。
“煞氣沖天。”小七壓低聲音,手指不動聲色地撫上腰間短刀柄,“從三里外就能聞到血腥味。”
阿蠻鼻翼微動,濃眉緊鎖:“不止血腥,還有……焦糊味,像是皮肉燒焦的味道。”
花癡開沒有回應,他的目光穿透黑紗,落在賭坊入口處。那里正有賭客進出,但每個人的表情都極其詭異――進去時滿面狂熱,眼神亢奮如將赴盛宴;出來時卻面色慘白,或呆滯如木偶,或癲狂似瘋魔,更有甚者是被人抬出來的,身上蓋著白布。
“屠萬仞的‘熬煞道場’。”花癡開終于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父親當年就是在這里,與他對賭七天七夜,最終心力耗盡,被他以‘焚心煞’暗算,落下病根。”
他的話語里沒有恨意,只有一種近乎凝固的冷靜。但小七和阿蠻都知道,這種冷靜之下,是醞釀了三年的復仇之火。
三日前,他們根據母親菊英娥傳來的情報,追蹤屠萬仞至此。這位以“煞”入道、賭術陰狠毒辣的“煞王”,正是當年參與圍殺花千手的三兇之一,也是花癡開復仇名單上,繼司馬空之后的第二人。
司馬空敗于心理戰,敗在花癡開以“癡態”為餌,層層剝繭,最終在“千算”與“熬煞”的雙重壓迫下心智崩潰,吐露了當年部分真相。而屠萬仞,則完全是另一種對手。
此人賭術并不以精巧見長,而是專攻“煞氣”――一種玄之又玄的氣勢壓制,傳聞他能將自身殺意、戾氣、乃至對手的恐懼都化為實質的壓迫,在賭局中直接摧垮對手心神。與他賭過的人,輕則大病一場,重則瘋癲癡傻,更有甚者當場暴斃。
“公子,情報上說,屠萬仞的‘煞’已修至第七重‘焚心煞’,能引動對手心火,自內而外灼燒。”小七低聲提醒,“我們準備的‘冰魄散’恐怕只能抵擋一時。”
“不需要抵擋。”花癡開緩緩摘掉斗笠,露出一張因連日奔波而略顯消瘦,卻眼神清亮的臉,“我要破他的煞。”
他邁步向前,白麻衣擺揚起,在灼熱風中獵獵作響。阿蠻和小七對視一眼,緊隨其后。
三人剛走近賭坊三十丈范圍,門口那兩尊石像眼窩中的血色寶石驟然亮起,一股無形的壓力如潮水般涌來。空氣仿佛變得粘稠,呼吸都帶著灼燒感。
“來者報名。”一個嘶啞的聲音從賭坊內傳出,如砂紙摩擦。
“訪客三人,求見煞王。”花癡開朗聲道,聲音不高,卻穿透煞氣屏障,清晰地送入賭坊。
短暫的沉默。
“煞王有令:入煞坊者,需過‘三煞門’。”那嘶啞聲音再次響起,“敢闖,便進;不敢,滾。”
話音落下,賭坊入口處的景象驟然變化。原本敞開的石門內,出現三道血色光幕,每一道光幕上都浮現不同景象:第一道,是刀山火海;第二道,是尸山血海;第三道,是無盡虛空。
幻象。但在這煞氣籠罩之地,幻象足以殺人。
小七和阿蠻同時變色,這是下馬威,更是生死關。
花癡開卻笑了。那笑容很淡,帶著他標志性的、介于癡傻與清明之間的微妙感。
“煞王好客。”他輕聲道,隨即一步踏出,徑直走向第一道光幕。
“公子!”阿蠻急呼。
花癡開已踏入血色光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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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山火海撲面而來。
不是幻覺。花癡開能感受到皮膚被烈焰灼燒的劇痛,能看見刀刃反射的寒光,能聞到皮肉焦糊的氣味。他的麻衣邊緣開始卷曲、焦黑,裸露的手背浮現出灼傷紅痕。
但他腳步未停。
“千手觀音,觀自在。”他心中默念父親所傳心法,“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這是“不動明王心經”的第一重境界:觀破虛妄。夜郎七曾告訴他,屠萬仞的煞氣之所以可怕,在于它能引動人心最深處的恐懼,并將之化為“真實”的感官體驗。但再真實的體驗,若知其本源為虛,便有了破解之機。
花癡開閉目,再睜眼時,眼中已無刀山火海,只有一道血色光幕,以及光幕中流動的煞氣符文。他看見那些符文如何勾連,如何引動他的恐懼,如何將恐懼轉化為痛覺。
他伸出手,手指在虛空中輕點七下。
每一下,都點在一個符文的關鍵節點上。
“破。”
輕聲一字,第一道光幕應聲碎裂,化為漫天血色光點,消散于熱風中。
賭坊深處,傳來一聲輕“咦”。
花癡開繼續向前,踏入第二道光幕。
尸山血海。
這一次,不是灼燒,而是冰冷刺骨的寒意。無數尸體堆積如山,血流成河,那些尸體中有他熟悉的面孔――夜郎七、小七、阿蠻、母親菊英娥,甚至還有他自己。他們睜著空洞的眼睛,向他伸出手,發出無聲的哀嚎。
花癡開的心臟劇烈跳動。這不是單純的恐懼,而是更深層的、對失去的恐懼。屠萬仞的煞氣,已能觸及人心的軟肋。
他的呼吸開始紊亂,臉色蒼白,額角滲出冷汗。
“公子!”小七的聲音從后方傳來,帶著焦急,但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水幕,模糊不清。
花癡開站在原地,看著“夜郎七”的尸體向自己爬來,那雙曾經嚴厲又慈愛的眼睛,此刻只剩死寂。
“師父……”他輕聲呢喃。
但下一刻,他笑了。
笑得眼眶發紅,卻依然在笑。
“師父若死,我必屠盡仇敵,再自絕于他墓前。”他對著幻象中的“夜郎七”說,“但在此之前,我不會讓你死。所以,這幻象,不成立。”
話音落,他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噴出。
血霧在空中凝結,化為一個復雜的金色符文――那是“不動明王心經”中記載的“破妄印”。
金色符文撞入尸山血海,如陽光照進黑暗。幻象開始崩塌,尸體化為飛灰,血河蒸騰消散。
第二道光幕,破。
花癡開嘴角溢血,臉色更白,但眼神更亮。他連續破開兩道煞門,已窺見屠萬仞煞氣的本質――那是以自身強大意志為基,引動天地間負面氣息,再結合陣法放大,針對人心的攻擊。
“還有最后一道。”他抹去嘴角血跡,看向第三道光幕。
無盡虛空。
沒有景象,沒有聲音,沒有觸感,什么都沒有。絕對的虛無,絕對的寂靜。
這才是最可怕的一關――剝奪一切感官,將人投入永恒的孤獨與虛無。心智再堅定的人,在絕對的虛無中,也會逐漸崩潰。
花癡開踏入光幕。
一切消失了。
他看不見,聽不見,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時間失去意義,空間失去邊界,自我開始模糊。
這就是屠萬仞的“煞”嗎?不,這還不夠。
花癡開在虛無中“想”。
他想起了七歲那年,夜郎七第一次教他認骰子。粗糙的大手握住他的小手,一顆顆骰子在燭光下轉動,上面刻著的不是點數,而是“仁、義、禮、智、信、勇”。
“癡兒,賭之一道,看似賭運,實則賭心。”夜郎七的聲音在記憶中響起,“心正,則運正;心邪,則運邪。你父親千手觀音,之所以能成一代賭神,不是因為他能贏,而是因為他從未忘記為何而賭。”
為何而賭?
花癡開在虛無中問自己。
為復仇?是,但不全是。
為證明?或許,但不夠。
他想起了這三年來走過的路,見過的賭徒。有人為了一夜暴富,押上妻兒性命;有人為了翻本,典當祖宗家業;有人為了贏,不惜設局害人;也有人,像父親那樣,賭的是公道,是人心,是那一點不肯熄滅的善意。
賭壇如江湖,渾濁不堪。但正因其渾濁,才需要有人去澄清。
“我要開天。”花癡開在虛無中無聲地說,“不是成為賭神,而是為賭壇開一片天――一片弱者不被欺凌,強者不敢肆意,賭術回歸本心,賭局自有公道的新天。”
這個念頭一起,虛無開始震動。
不是被外力震動,而是從他內心深處,涌出一股力量。那力量無形無質,卻磅礴浩瀚,如黎明前的第一縷光,刺破永恒黑暗。
“這是……”賭坊深處,傳來屠萬仞震驚的聲音,“心煞?!不,不對,這是……心光?”
花癡開在虛無中睜開“眼”。
他看見的不再是黑暗,而是光――從他心臟位置涌出的,溫暖而堅定的光。那光迅速擴散,填滿虛無,驅散孤寂,重塑感知。
他重新看見了自己的手,聽見了自己的心跳,感受到了腳下的地面。
第三道光幕,如琉璃般碎裂。
花癡開一步踏出,已站在賭坊內部。
那是一個巨大的圓形空間,高約十丈,穹頂上鑲嵌著無數夜明珠,排列成星辰圖案。地面是光滑如鏡的黑曜石,倒映著穹頂星光。空間中央,是一個直徑三丈的圓形賭臺,臺面以白玉制成,邊緣刻著復雜的煞氣符文。
賭臺對面,坐著一個人。
那人身披黑袍,黑袍上繡著血色煞紋,面容藏在兜帽陰影中,只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沒有眼白,完全是漆黑的,如同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他坐在那里,就像一座山,一片海,一股凝聚了無數血腥與戾氣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