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盛會,不論是妖族人族,不論境界高低,不論身份目的,定然都會前往一觀。
人一多,事情便會麻煩起來,縱然師祖不提,她也早有此想法,方才發問,只是想再挖些隱情罷了。
思及此,她回道:“多謝師祖提醒,屆時晚輩會喬裝入內。”
師祖觀她神情,不由笑開:“看來,即便我不多,你也早有打算,是不是也覺得鐵契丹書燙手?有沒有些許后悔?”
天下至寶,自然人人想得,更何況鐵契丹書的存在并非什么秘密,許多人都知道它在道和宮的劍境內,可這么多年,除卻道和宮本家弟子外,無一人前來。
其間縱然有道和宮看守之力,可世間寶物,哪個不是鋌而走險才能取得?之所以不來,不過是鐵契丹書過于貴重,世間僅此一卷,若是取走,便得面對天下之人的追堵,害怕罷了。
他之前總想,林斐然之所以敢接下,或許是初生牛犢,不懂心中惶恐,或許是少年熱意,不識人心之險,總之是憑一腔熱血接下,漸漸便會后悔。
他回頭看去,卻見林斐然神色坦然,未有異色,只緩聲道:“我的眼中,不追過往,不慮將來,只容得下現在,選擇的事,做了便不會后悔。師祖見慣人生,又在劍境中歷經百載,最終選擇我來擔下這本丹書,那我只好欣然接受,又何必恐懼。”
師祖靜靜望著她,眸中幽遠如星空,許久,他才嘆息。
“時人修道,是為修一份鮮紅滾燙的赤子心,人人皆求,卻又人人皆懼。總是嘴中向往,但真正擁有時,這份赤子心便成了累贅,又都拋之不及。
在這人世間,不論凡人修士,總歸是別人的赤子心吃起來最為爽口美味……觀你身法,你是道和宮弟子,卻又為何到了妖界,是被逼下山,還是自行渡往?”
林斐然垂眼,沒有過多提及往事:“被逼下山。”
師祖憫然看她許久,寬厚的掌心撫了撫她的頭,負手起身,衣袂飄飄:“赤子之心難得難存,卻總要遇上些漠然之事來涼一涼,此心太苦,我向來不愿門下弟子有此一遭,但若真的遇見,心下又忍不住欣喜,欣喜世上終歸還有這樣的人。
成圣又如何,解不了天下苦,渡不盡天下人。”
林斐然走到他身側,問道:“師祖,如今道和不再,分崩離析,你那日離山時也曾見過,如今可覺得后悔惋惜?”
師祖望向明月,仰身笑道:“后悔談不上,有些悵惋罷了。他們只是走上該走的路,無論修士還是凡人,有心便有欲,無心便與草木無異,此為天然,無法強求。但我與你很像,從不會回頭,我的雙眼,也只會看向劍刃之前。”
圣人于月下轉身看她,眼含笑意。
“林斐然,此次春城一行,祝你旗開得勝,心想事成。回去翻開《仙真人經》罷,第十七篇有一塊墨漬,你搓一搓,能揉出一枚墨丸,用此描眉畫骨,另得一番姿容,神仙難辨。”
林斐然靜靜看著他,認真行了一個道禮,這才逐漸消散于夢中。
夢主離開,夢境中的一切便停滯下來,師祖轉身望向湖邊兩人,蹲身看去,在他身形襯托之下,二人便如三寸偶人般小巧,倒像看了一出木偶戲。
女子姿容妙絕,眉目含笑,正雙臂半伸,對面的男子也豐神俊秀,朗笑接下,只是二人未能相擁,仍舊隔了半臂。
師祖看了片刻,伸出兩個指頭小心翼翼地將二人湊在一處,手臂相接:“有情人,合該在一處啊。”
……
從夢中而出,卻仍舊是深夜,林斐然起身燃燈,拿出《仙真人經》,翻至第十七篇,當真在書頁右下角看到一滴濃墨印痕,像是書寫之時不留意滴下的。
如此輕薄的紙頁,當真不會搓毀?
縱然知道師祖的經書定然不同尋常,但林斐然還是怕個萬一,她把書冊挪近火光,用指尖小心研磨起來,書頁未響,墨跡未皺,漸漸的,倒真搓出一枚墨丸。
鵪鶉蛋大小,渾圓光滑,散著幽幽墨香,聞之氣定神清。
“真是一本寶書。”
她不禁感嘆,又摸出一個錦盒,將墨丸放入其間,做完一切,這才回身躺到床上,卻無甚睡意。
她已經許久沒有夢見過父母,今日暌違已久相見,才發現他們的面容已不如當年那么清晰,不知是因年歲已久,漸漸淡忘,還是因記憶有損,無法清楚想起。
方才見到父母,一時動容,竟忘了向師祖詢問記憶一事,下次再見他,又不知是何時。
師祖說的“他們”到底是誰,她不過一個無名小卒,境界不高,沒什么聲名,即便取得經書,難道還能擋了誰的路?又能叫誰忌憚?
還有,如霰畫出的那三枚玉符,她的那枚與皇宮流出的傳聲玉令出自一人之手,到底是她母親親手所作,還是高人所傳?
她向來只記得母親是個修士,喜歡跳舞,但到底修的哪道,走的哪派,卻一概不知,她會是一個煉器師嗎?一個十分厲害的煉器師?
林斐然翻身趴在枕上,雙手抱頭,終于從那瑣碎的回憶中拼湊出一些細枝末節。
她初到這個世界時,自以為是胎穿,穿成了一位將軍府小姐,活動范圍僅限于父母的耳房,身邊伺候的都是平常人,活到三歲時,她也是這般想的。
那時身邊親近之人都叫她慢慢,這是母親取的乳名,她希望林斐然不要像她父親一樣,是個急脾氣。
她還說,少便是多,慢就是快,大方無禺,大音希聲,是以大器慢成。
至于她的大名,是她五歲時才取好的,期間歷經了許多個林某某,才終于定為林斐然。
那時她還未反應過來,只驚訝于與自己原本的名姓相同。
后來,父親時常將她扛在肩頭,美其名曰騎大馬,讓她先習慣肩頭顛簸,到時候御馬便手到擒來。
小林斐然以為他只是嘴上說說,畢竟她年歲尚小,哪知騎大馬騎了半月不到,他真的帶她去了馬場,甚至選了一匹烈性的馬,抱著她揮鞭疾行起來。
棗紅馬嘶鳴一聲,跑得飛快,小林斐然緊緊抓著馬鞍,想要開口,卻被那疾風猛猛灌入口中,打了好幾個氣嗝。
大馬跑得興起之時,躍然跨過橫欄,馬蹄高揚,林朗手下一頓,小林斐然就這么飛了出去。
她驚呼,以為自己又要重來一生時,一道身影立即從馬場另一側飛馳而來。
確然是飛馳,她娘親腳未沾地,幾乎是兩個呼吸間便移至-->>她身后,伸手將她穩穩接住,然后旋身而過,狠狠拉下馬繩,硬生生將大馬拉停。
嬌容之上是觸目的怒意,她大聲道:“林朗!”
這一切都只發生在幾個呼吸間,林朗甚至還沒來得及勒馬,便被女人拉了下去。
天知道,他方才見林斐然飛出之際,心臟差點隨之蹦出,他下馬后立即翻看自家女兒,發現她并未有事后才長長松了口氣,看向女人的眼竟紅了不少,泛起淚光。
“卿卿,我自小在邊關長大,三四歲便能同大人一起御馬,所以想帶她同騎,以后父女策馬原野……是我的失誤,慢慢,爹爹對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