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報聲帶來的恐慌余波漸漸平復,房間重回那種被儀器嗡鳴和消毒水氣味統治的、壓抑的寧靜。蘇晚晴重新坐回床邊的椅子,繼續她沉默的守望。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記錄本冰涼的塑料封皮,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沈倦臉上。
氧氣面罩下,他的呼吸依舊輕淺而吃力,每一次胸膛的微弱起伏都仿佛耗盡了力氣。額前的黑發被冷汗浸濕,凌亂地貼在過分蒼白的皮膚上。那雙總是深沉難測、或溫柔或冰冷的眼睛緊閉著,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青黑的陰影,透出一種罕見的、毫無防備的脆弱。
幾天前,這個男人還是她世界中那座無法撼動、帶來無盡恐懼與壓抑的大山。他掌控她的生活,篡改她的記憶,用溫柔與強權編織牢籠。她恨他,怕他,無時無刻不想著逃離或摧毀。
可現在,這座山崩塌了,碎成了一地染血的、滾燙的、正在逐漸冷卻的殘骸。她親手參與了將他從更深的泥沼中拖出的過程,此刻又坐在這里,看著他在生死線上掙扎,記錄著他生命的微弱體征。
恨意沒有消失。它像一塊沉重的黑石,沉在心底最深處。但當沈倦在昏迷中因為疼痛無意識地蹙緊眉頭,發出細微的、幾乎聽不見的呻吟時;當她用溫熱的毛巾小心翼翼擦拭他脖頸和手臂上因為冷汗和虛弱代謝而析出的黏膩時;當她注意到他即使在無知無覺中,手指也會偶爾極其輕微地蜷縮一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時……
一種陌生的、讓她自己都感到心驚的情緒,如同石縫中悄然滲出的冰泉,絲絲縷縷地漫過那塊黑石。
是心疼。
這個認知讓她猛地攥緊了手中的毛巾,指尖用力到泛白。她怎么能……怎么可以心疼沈倦?他是施加痛苦的人,是掠奪者,是囚禁她的惡魔!他的脆弱是他罪有應得的報應,是命運遲來的審判!
可是……那個在倉庫血泊中推開她、嘶吼著“跑”的沈倦,和眼前這個氣若游絲、仿佛隨時會消散的蒼白身影,重疊在了一起。那個林婉秋畫紙上,眼神孤獨沉靜、抱著破舊玩具熊望向窗外的小男孩,也與此刻病床上毫無生氣的男人,產生了某種令人心碎的連接。
沈倦的殘忍與掌控,是否也源于某種更深層的、早年被剝奪、被傷害的恐懼?他在她身上構建的那個“完美”的依戀與歸屬,是否是他自己內心深處從未得到、也永遠無法填滿的渴望的扭曲投射?
這些念頭讓她感到一陣眩暈和更深的自我厭惡。她在為施害者尋找理由,在同情一個魔鬼!這無異于背叛自己遭受的所有痛苦,背叛可能已經死去的林曉夢,背叛那個曾經真實存在的蘇晚晴被偷走的人生。
然而,理智的堤壩似乎無法完全阻擋這股悄然滋生的情緒。或許是因為她親眼目睹了他瀕死的慘狀,參與了那場危險的營救,此刻又近距離地、日復一日地面對他毫無遮掩的脆弱。人性中那點可悲的、對“悲慘”本能的共情,在特定的情境下,竟能穿透厚重的恨意壁壘。
又或許,是因為她自己也在深淵中掙扎了太久。孤立無援,被最信任的“盟友”背叛,前路茫茫,唯一的希望系于這個垂死仇人口中的一個地址。在這種極致的絕望與壓力下,對眼前這個同樣陷入絕境的“同類”,產生了一絲扭曲的、感同身受的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