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立刻回屋,而是轉身對喬氏道:“娘,我去葛大夫那邊一趟。”
葛年安和裴敏兒暫住的小院離得不遠,此刻也亮著燈。
蘇安叩響院門時,是裴敏兒親自來開的門。
她已換了更居家的襦裙,發髻松挽,少了幾分白日里的清貴,多了幾分溫婉,只是那通身的氣度依舊與眾不同。
“蘇先生?”裴敏兒有些意外,隨即側身讓她進來,“快請進,年安在屋里搗鼓藥材呢。”
屋里彌漫著淡淡的藥香,葛年安正就著油燈,仔細分辨著幾種新收來的草藥,聞聲抬起頭,見是蘇安,臉上立刻露出笑容:“安安來了?快坐!是不是王爺他們到了?我剛才聽見外頭有動靜。”
“是,王爺和小王爺回來了,會在莊子暫住。”
蘇安坐下,直接道明來意,“另外,我剛從王爺那里得知,太醫院葛院判不日將奉旨前來莊子。”
“咣當”一聲,葛年安手中的藥杵掉在了石臼里。
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瞪大了眼睛:“我…我大哥?他要來?!”
裴敏兒也是微微一怔,看向蘇安,眼中閃過一絲了然與凝重。
皇帝侄兒派葛年豐來,絕不僅僅是考察制藥那么簡單。
“是,奉旨前來,考察制藥事宜。”蘇安語氣平穩,將裴景之的話轉述了一遍,略去了皇帝可能存有的其他心思。
葛年安的臉色變了又變,有驚訝,有久別重逢的隱約期待,但更多的是一種復雜的、近乎忐忑的情緒。
他在靈廣郡剛和大哥分開,這會兒怎的又來了?他離家數載為的就是躲公主,現在卻和公主…
當時在靈廣郡,大哥可不知道公主也在,這會兒不知道大哥知道了會作何感想…
裴敏兒將手輕輕搭在葛年安微微顫抖的手背上,溫聲道:“來便來了。你如今所做之事,于國于民皆有益處,堂堂正正,何懼人看?正好,也讓葛院判看看,我選的…是怎樣一個人。”她語氣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葛年安反手握住她的手,深吸一口氣,看向蘇安,眼神漸漸堅定下來:“安安,你說得對。大哥來了也好,正好讓他看看咱們弄出的這些東西!醫藥科,還有那些新藥…”
蘇安點點頭:“葛大夫心中有數便好。王爺明日要去看紅薯地和學院,葛院判到來之前,我們一切如常即可。”
從葛年安處出來,夜色已深。
寒氣刺骨,蘇安攏了攏衣襟,抬頭望了望沒有星月的天空。
莊子里的燈火大多熄了,只有巡邏莊丁的燈籠在遠處移動,勾勒出寂靜的輪廓。
裴景之的歸來,葛年豐的即將到訪,像兩顆石子投入這暫時平靜的池塘,漣漪正在擴散。
明天,又會是怎樣的一天?
翌日,是個難得的晴日。
雖然依舊寒冷,但陽光毫無阻礙地灑落,照得積雪晶瑩耀眼。
辰時末,蘇安裹著厚棉襖走出院門時,裴景之已經帶著裴熠和景四等在巷口了。
他換了一身更便于行動的深青色箭袖棉袍,外罩同色斗篷,未戴冠,只以一根墨玉簪束發,少了些王府的威儀,多了幾分清爽利落。
裴熠則穿著寶藍色的勁裝,外面套著毛茸茸的鑲邊斗篷,顯得格外精神,正東張西望,見到蘇安出來,立刻咧嘴笑了。
“蘇先生早!”
“王爺早,小公子早。”蘇安行禮。
“走吧。”裴景之微微頷首,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
今日的蘇安,依舊是那身半舊的靛藍棉裙,頭發利落地綰在腦后,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頸,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干凈。
她手里還拿著一個小小的、裹著棉套的陶罐。
“這是…”裴熠眼尖。
“一點熱豆漿,給地里忙活的鄉親們暖暖身子。”蘇安解釋,語氣自然。
裴景之沒說什么,轉身邁步。
蘇安落后半步跟上,景四和裴熠則跟在后面。
一行人先往莊子東面的紅薯地走去。
田壟上的積雪被清掃過,露出下面黑褐色的土地。
近千畝土地被整齊的田壟覆蓋,雖然已是深冬,但那些匍匐在壟上的紅薯藤蔓依舊頑強地保持著大部分翠綠,葉片在寒風中微微抖動,給這片冬日的田野點綴著勃勃生機。
地里已經有蘇午和農事科的幾個學員在忙碌了,他們正在檢查土壤墑情,記錄藤蔓長勢。
看到王爺和蘇安一行人過來,連忙停下手中的活計行禮。
“不必多禮。”裴景之抬了抬手,目光卻已投向那片遼闊的田野。
他親自上過戰場,深知糧草的重要。
眼前這片在寒冬里依舊生機盎然的綠色,比任何奏折上的數字都更有說服力。
他蹲下身,伸手拂開一片藤葉,露出下面已經開始微微膨大的塊莖雛形,觸手堅實。
“長得不錯。”他站起身,看向蘇安,“依先生看,待到收獲,畝產幾何?”
蘇安也看著腳下的土地,眼前仿佛已經看到了來年開春那驚人的豐收景象。
“若無大的天災,精心養護,畝產二十石以上,應當可期。”
“二十石…”裴景之低聲重復,眼中銳光一閃。
這個數字,足以震動朝野。
他不再多問,起身沿著田壟慢慢走去。
蘇安在一旁,不時指點著解釋不同壟間的管理差異,為何這邊土稍松,那邊肥略足。
她的講解深入淺出,結合著蘇午等人記錄的詳細數據,讓裴景之這個對農事并不算精通的人,也能聽出其中嚴謹的門道。
陽光照在雪地上,有些晃眼。
裴景之側頭,看向身旁娓娓道來的女子。
她指著田壟,眼神專注,側臉在光線下顯得清晰而寧靜。
寒風吹起她頰邊幾縷碎發,她隨手攏到耳后,動作自然。
這一刻,她不像那個能獻出驚世藥方、規劃城鎮藍圖的神秘先生,倒更像一個真正扎根于土地、熟悉每一棵作物的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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