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漸漸圍攏過來,帶著敬畏,也帶著一絲自家人的親切。
蘇家村的人聽到消息,也紛紛從屋里、從工坊、從學院里跑出來。
裴景之勒住馬,目光掃過人群,掃過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最后,落在了聞訊從院子里走出來的那道身影上。
蘇安穿著一身半舊的靛藍色棉裙,外面罩著同色夾襖,烏發簡單綰起,正站在院門口,目光平靜地望過來。
余暉落在她身上,勾勒出清瘦卻挺直的輪廓,神情依舊是從容的沉靜,仿佛他們只是出門一趟,而非從生死一線的戰場歸來。
裴景之心頭那最后一絲屬于戰場的冷硬,在這一刻悄然融化。
他翻身下馬,動作利落。
“王爺。”蘇安上前幾步,微微屈膝行禮。
“蘇先生。”裴景之的聲音帶著長途奔波的沙啞,卻異常清晰。
他虛扶了一下,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確認什么,隨即移開,看向她身后聞聲出來的蘇大順、喬氏等人,微微頷首。
“王爺一路辛苦!”蘇大順有些手足無措,喬氏則是連聲道:“快,快進屋歇歇,喝口熱茶!”
裴熠早已猴子般竄了過來,圍著蘇安,眼睛亮得像星星:“蘇先生!我回來了!邊關可算消停了!您不知道,您給的那個顆粒藥,在營里可神了!那些軍醫都快把我問瘋了!您還有沒有啥新…”
“小五。”裴景之淡淡喚了一聲。
裴熠立刻縮了縮脖子,但臉上的興奮勁兒絲毫未減。
場面一時間有些熱鬧,又有些微妙的局促。
景四早已指揮著親衛安置馬匹,疏散過于聚集的人群。
蘇安側身,將裴景之和裴熠讓進院子。
堂屋里,炭火燒得正旺,驅散了從門外帶進來的寒氣。
喬氏和李翠手腳麻利地端上熱茶,又擺上幾碟子近日工坊里新試制的、加了干果的硬糖和點心。
裴景之脫下大氅,露出里面的墨色常服,坐了下來。
他的目光掃過這間簡樸卻收拾得格外整潔的堂屋,最后落在蘇安身上。
屋外的喧囂漸漸平息,屋內只剩下炭火偶爾的噼啪聲。
“莊子一切可好?”他開口,問的雖是莊子,目光卻未從蘇安身上移開。
“托王爺福,一切安好。”蘇安斟了茶,遞過去,“學院運轉順利,工坊也漸入正軌。前幾日剛商議了過年的事。”
她語氣平和,將莊子近況簡單說了,略去了那些具體的艱難與籌謀,只提成果。
裴景之聽著,點了點頭,端起茶杯,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深邃的眉眼。
“你的信,我收到了。藥,很好。”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只限這屋內幾人可聞,“皇兄已派了太醫院院判葛年豐前來,不日便到。”
蘇安執壺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
葛年豐?葛年安的兄長,太醫院院判…
皇帝果然動了心,而且,派來的是如此重量級的人物。
這既是重視,也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近距離審視。
她抬起眼,迎上裴景之的目光。
那目光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似乎想看看她聽到這個消息的反應。
堂屋里,暖意融融,茶香裊裊。
茶水氤氳的熱氣在兩人之間緩緩升騰,短暫地隔斷了視線。
堂屋里很安靜,只剩下炭火偶爾爆開的細微聲響,和屋外隱約傳來的、劉管事張羅安置人馬的嘈雜。
裴景之那句話落下后,蘇安只是微微一怔,便恢復了慣常的沉靜。
她將茶壺輕輕放回小爐上,指尖平穩。
“葛院判親至,是莊子的榮幸。”她的聲音不高,聽不出太多情緒,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葛大夫那邊,我會提前知會。”
裴景之看著她低垂的眉眼,那長睫在暖黃的光暈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她總是這樣,驚濤駭浪到了她面前,似乎都能化作波瀾不驚的深潭。
這份定力,有時讓他欣賞,有時…也讓他想探究那潭水之下,究竟藏著怎樣的暗流。
“本王與小五,此番會在莊子暫住些時日。”他移開目光,端起茶杯,語氣轉為平常,“邊關既穩,軍中事務自有章程。有些事,需在此地料理。”
這算是解釋,也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蘇安自然明白,這“有些事”,恐怕不止是考察莊子,更與即將到來的葛院判,乃至興都那邊的下一步動向息息相關。
“是。”她應道,并無多。
自從分開了一段時間,加上身份的懸殊,兩人之間的相處模式不再像山中那時一般隨意。
蘇安更是明白古代皇權的特質,在這些天花板人物面前,盡量收斂起來,特別是此時這種關鍵時刻!
裴熠幾口喝干了杯里的茶,眼巴巴地看著蘇安,又瞅了瞅自家小皇叔,終于忍不住插嘴:“蘇先生,那個…我住哪兒?”他撓了撓頭,帶著點少年人特有的、混不吝的直率,“我想離學院近點!還有,晚上大課我還想去聽!”
蘇安唇角微彎:“小王爺放心,劉管事會安排妥當。”
正說著,劉管事擦著汗從外面進來,小心翼翼地對裴景之稟報,住處已經大致收拾出來,是莊子里最好的兩處相鄰小院,已派人加緊清掃布置,燒上炕火。
裴景之頷首,放下茶杯,站起身。
“今日倉促,蘇先生且先安頓。明日,還請先生撥冗,帶本王去看看地里的紅薯,以及學院工坊。”他的語氣是商量的,姿態卻帶著上位者慣有的、不容拒絕的意味。
“理應如此。”蘇安也起身,“明日辰時末,我在院外等候王爺。”
裴景之不再多,對蘇大順和喬氏微微頷首,便帶著一步三回頭、還想說什么的裴熠出了門。
景四面露不舍,如同無聲的影子,悄然跟了上去。
送走這尊大神,堂屋里仿佛空氣都流動得快了些。
喬氏撫著胸口,小聲對蘇安道:“王爺這通身的氣派…看著比之前更嚇人了。”
蘇大順喃喃道:“住下也好,住下也好,安穩。”
蘇安沒說話,走到窗邊,看著那一行人穿過院子,消失在暮色漸濃的莊子小徑上。
燈籠的光暈將他們的影子拉長,投向積雪的路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