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鏡男子的目光如實質般落在身上,帶著一種審視與探究,讓高堂岫美瞬間如墜冰窟。她強迫自己維持著低眉順目的姿態,手指卻下意識地收緊,握住了舊布包里那冰涼堅硬的瓷瓶。
    趙老板顯然也吃了一驚,但常年經商練就的圓滑讓他立刻堆起笑容,側身半步,巧妙地將岫美半擋在身后:“哎喲,這位爺消息可真靈通!哪是什么神醫,就是我家一個逃難來的遠房表妹,略懂些皮毛鄉下土方,幫著鄰里看看頭疼腦熱,當不得真,當不得真!”他一邊說,一邊對岫美使了個眼色,“表妹,還不快給這位爺見禮?”
    岫美會意,微微屈膝,聲音刻意放得低柔怯懦,帶著些許模仿來的外地口音:“小女方氏,見過老爺。表哥謬贊了,實在當不起‘神醫’二字,只是粗通藥性,不敢誤人。”
    那眼鏡男子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卻依舊讓人感覺不到溫度。他慢悠悠地踱步上前,目光在岫美身上細細掃過,從她洗得發白的青色衫子,到那雙因緊張而微微蜷縮的手,再到她低垂的、看不出表情的臉。
    “方姑娘不必過謙。”他聲音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力,“聽說姑娘針灸之術頗為了得,巧了,鄙人近日正好覺得肩頸酸脹,難以安枕,不知姑娘可否為鄙人瞧瞧?”
    來了!試探!
    岫美的心臟緊縮了一下。此人衣著光鮮,氣色紅潤,眼神銳利,哪里像有肩頸頑疾的樣子?這分明是借故接近,近距離觀察她!
    趙老板臉色微變,正要開口周旋,岫美卻輕輕吸了口氣,抬起頭,目光依舊低垂,不敢與那人對視,聲音卻穩了下來:“老爺抬愛。只是小女技藝粗淺,所用皆是尋常農家技法,恐難入老爺法眼。且針灸之事,需靜室安心,詳辨脈象,方能下針。此處嘈雜,恐…”
    “無妨。”眼鏡男子打斷她,徑直走到岫美剛才坐的那張小桌旁,撩起長衫下擺,坐了下來,將手腕自然放在脈枕上,“就在此地便可。姑娘只管號脈,看看鄙人這癥結,在何處?”
    他身后的兩名隨從立刻一左一右站定,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四周,無形中封住了所有去路。茶館里尚未離開的零星茶客感受到這詭異的氣氛,紛紛低頭噤聲,有的悄悄結賬溜走。
    趙老板額頭滲出了細汗,緊張地看著岫美。
    岫美知道,這一關,躲不過去了。她若推拒,反而更惹懷疑。她只能迎上去,并且要做得天衣無縫。
    她走到桌旁,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先對男子施了一禮,然后才在他對面緩緩坐下。她取出一個小小的布墊,墊在男子腕下,動作輕柔規范——這是父親教導的,醫者需注重細節,以示對病患的尊重,亦可避免直接接觸。
    她的指尖微涼,輕輕搭在男子的腕脈上。觸感之下,脈搏強健有力,節奏平穩,根本毫無病態。她屏息凝神,假裝仔細品脈,腦中飛速運轉。
    此人來者不善,且極有可能與二叔或鴉片貿易有關。他刻意試探,自己絕不能露出任何與高堂家醫術有關的痕跡。高堂家醫術精微,脈象辨析獨到,一旦顯露,必被識破。必須用最普通、最大眾化的說辭。
    約莫過了半盞茶時間,在那男子探究的目光下,岫美緩緩收回手,垂眸恭敬道:“老爺脈象沉穩有力,氣血充盈,乃是康健之象。所謂肩頸酸脹,想必是近日操勞,或是夜寐時姿勢不妥,以致經絡稍有壅滯,并非頑疾。”
    她頓了頓,繼續用最樸實的語說道:“小女可為您按揉幾個舒緩筋絡的尋常穴位,如風池、肩井,或能稍解不適。若您不嫌,也可自行以熱毛巾敷頸后,時時轉動頸項,避免久坐,假以時日,自會舒緩。至于針灸…您貴體康健,實無必要。”
    她的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指出了“無病”,又給出了最大眾化的緩解建議,完全符合一個“略懂土方”的鄉下郎中的身份,也堅決回避了施展真正技藝的風險。
    那眼鏡男子靜靜地聽著,手指依舊緩慢地轉著那兩顆核桃,臉上看不出是信還是不信。
    忽然,他開口問道:“方姑娘家鄉在鄰省何處?聽口音,倒不太像。”
    岫美心中警鈴大作,面上卻依舊平靜:“回老爺話,小女家鄉在臨川府下屬的小山村,地處偏僻,口音本就雜亂,加之逃難奔波,口音更是變了調,讓老爺見笑了。”她早就準備好了一套完整的籍貫背景說辭,此刻流暢道出,毫無滯澀。
    “臨川……”男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忽然話鋒一轉,“姑娘既通藥性,可曾見過一種西洋傳來的奇花,名喚罌粟?其果漿可入藥,聽聞鎮痛有奇效,不知姑娘對此物……有何見解?”
    這個問題如同毒蛇出洞,直刺核心!岫美感到后背瞬間被冷汗浸濕。她幾乎能肯定,此人絕非普通商人!
    她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臉上露出適度的茫然和一絲鄉下人對陌生事物的謹慎,微微搖頭:“罌粟……小女只在偶爾聽走貨郎提過一句半句,說是洋人的東西,金貴得很,也……也邪性得很。說是能止痛,卻也聽說沾上了就敗家毀人,是閻王爺的勾魂貼。我們鄉下人,只用些山野常見的草藥,這等洋玩意,實是不懂,也不敢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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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回答,完美契合了-->>一個閉塞鄉村出來的、對鴉片只有模糊恐懼印象的普通女子的認知水平。
    眼鏡男子盯著她看了足足有三息時間,那雙藏在鏡片后的眼睛銳利如刀,仿佛要剝開她所有的偽裝。茶館里的空氣幾乎凝固,趙老板的手在柜臺下微微顫抖。
    終于,男子嘴角扯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緩緩站起身:“原來如此。看來是鄙人想多了。鄉下土方,果然有鄉下土方的道理。”他整理了一下衣袖,對趙老板隨意道,“趙老板,你這表妹,倒是謹慎。茶錢記在賬上。”
    說完,他不再看岫美一眼,帶著兩名隨從,轉身走出了茶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