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的寒意透過濕透的褲腿侵入肌膚,初春的晨風一吹,高堂岫美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她拖著沉重的皮箱,踉蹌地走上湘山港泥濘的河灘。回望江心,那艘輪船早已化作天際的一個黑點,暫時安全了。但家丁們醒來后必定會通知湘山港這邊的勢力,她必須盡快隱藏行蹤。
    眼前的湘山港與滬海迥然不同,規模小了許多,更像一個因水路交通而繁盛起來的集鎮。碼頭已然蘇醒,苦力們喊著號子,從停泊的帆船和小火輪上裝卸貨物。空氣中彌漫著魚腥、水汽、汗味,還有一種隱約的、甜膩而令人不安的香氣——那是鴉片煙膏的味道,即便在這遠離滬海的港口,也如影隨形。幾間煙館就堂而皇之地開在碼頭附近,招牌昏暗,門簾低垂,像蟄伏的毒獸,偶爾有面色灰敗、身形佝僂的人掀簾出入。
    高堂岫美心中一緊,父親的理想與眼前的現實形成了尖銳的對比。她攏了攏濕衣,低頭快步離開碼頭區域,當務之急是換掉這一身顯眼的、濕漉漉的洋裝。
    她拐進一條稍窄的街巷,路面是凹凸不平的青石板,兩側是鱗次櫛比的店鋪和住家。尋了半晌,她看到一間門面不大的估衣鋪,招牌上寫著“馮記舊衣”,門口掛著幾件半新不舊的棉袍和短褂。
    掌柜的是個眼神精明的中年婦人,正拿著雞毛撣子拂拭灰塵。見高堂岫美進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在她濕透的昂貴呢料外套和皮箱上停留片刻,閃過一絲詫異。
    “老板娘,尋一身干凈合身的尋常衣衫,最好是本地女子常穿的樣式。”高堂岫美刻意放緩語速,掩去滬海口音,帶著些許疲憊說道。
    婦人應了一聲,從里間翻出一套靛藍色土布棉襖棉褲,雖舊卻漿洗得干凈。“小姐看看這個合不合適?看您不像本地人,是遇上麻煩事了?”婦人試探地問,眼神里有關切,也有商人的探究。
    高堂岫美心中一凜,面上卻不動聲色:“謝老板娘關心,乘船不小心落了水,行李都濕了,想換身干爽的。”她接過衣服摸了摸料子,“就這套吧,再要一雙布鞋。可否行個方便,借貴地換一下衣服?”
    婦人指了指后面用布簾隔開的一個小角落。高堂岫美道謝,迅速閃入簾后。她動作極快地脫下濕冷的洋裝,換上那身粗布棉衣褲,又將頭發重新盤成當地婦女常見的發髻,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固定。從皮箱夾層里取出一小塊碎銀付賬,并未動用母親給的大額銀票。
    換裝后,她看起來就像一個尋常的、家境尚可的鎮上姑娘,只是過于蒼白的臉色和眼底的憂思難以完全掩飾。她將換下的洋裝仔細疊好塞進皮箱,這身衣服或許日后還有用。
    走出估衣鋪,她感覺稍微安心了些。接下來,就是尋找母親給的那個地址——“清風茶館”,老板姓趙。
    她不敢直接問路,便沿著街道慢慢行走,看似瀏覽街景,實則仔細觀察。湘山港比想象中要復雜,除了碼頭苦力、本地居民,還能看到一些行蹤詭秘、眼神閃爍的人物,甚至有一兩個明顯是幫會打扮的漢子倚在墻角。鴉片的存在讓這個地方表面繁忙,內里卻透著一股頹靡和不安。
    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她終于在一條相對清凈的側街看到了“清風茶館”的招牌。茶館門面不大,黑瓦白墻,看起來有些年頭,但收拾得頗為整潔。此時尚早,客人不多,只有三兩桌老茶客在慢悠悠地品茗閑聊。
    高堂岫美沒有立刻進去。她在對面一個賣早點的小攤前停下,要了一碗豆漿,兩根油條,找了個可以觀察茶館門口的位置坐下。
    她需要觀察。母親口中的“趙老板”是否還經營著這家茶館?他是否還記得與母親的舊情?更重要的是,在罌粟利益盤根錯節的當下,這個人是否依然可信?父親被至親所害,讓她對任何人都保持著極高的警惕。
    她慢慢吃著早餐,目光不時掃過茶館。跑堂的是個十幾歲的小伙計,手腳麻利。柜臺后坐著一位約莫五十歲上下的男子,微胖,穿著深色長衫,戴著一頂瓜皮帽,正低頭撥弄著算盤記賬。面容看上去頗為和善,眉宇間帶著生意人的和氣,偶爾抬頭招呼熟客時,笑容也顯得真誠。
    這大概就是趙老板了。外表看來,不像大奸大惡之人。但知人知面不知心。
    高堂岫美注意到,有附近的店鋪老板進來打招呼,稱他“趙老板”,語氣熟稔尊重。也有挑擔的小販送茶葉過來,他親自驗收,付錢爽快,并不苛扣。-->>這些細節讓高堂岫美稍微放松了一點。
    但她還需要更多驗證。她吃完早點,付了錢,拎起皮箱,看似隨意地踱到茶館門口,仿佛被里面的茶香吸引。
    恰在此時,街角傳來一陣騷動。一個骨瘦如柴的男子突然踉蹌著沖出來,撲倒在茶館門口,渾身抽搐,涕淚橫流,嘴里發出痛苦的哀嚎:“……給我……給我一口……求求你們……”
    是煙癮發了!周圍的人見狀,有的漠然走開,有的搖頭嘆息,還有的露出厭惡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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