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清苦與藥香交織中艱難流淌。宋伊人將趙家送來的那兩匹粗布拆開,一匹染成深靛色,一匹染成鴉青色。她白日里漿洗縫補,替人抄書,夜晚便在昏黃的油燈下,就著窗外清冷的月光,用那雙布滿凍瘡和裂口的手,將粗硬的布料一點點裁剪、縫合。深靛色的布,她為弟弟宋明軒做了一件嶄新的長衫,雖料子粗糙,但針腳細密,剪裁合體,穿在少年挺拔的身上,竟也顯出幾分清朗的書卷氣。鴉青色的布,她則給自己和母親各做了一件厚實的夾襖,抵御這深冬的嚴寒。
    那干硬的點心,被她仔細收著,只在母親咳得實在厲害、胃口全無時,才掰下拇指大小的一塊,用溫水泡軟了,一點點喂進去。咸菜和炊餅,則成了冬日里最實在的果腹之物。
    臘月二十三,小年。雪終于落了下來,紛紛揚揚,將陋巷深處的破敗小院覆上一層薄薄的素白,暫時掩蓋了滿目的瘡痍。宋明軒穿著新做的長衫,早早去了學塾。今日先生要講縣試的要點,他不敢有絲毫懈怠。
    宋伊人正坐在灶膛前,小心地扇著微弱的火苗,給母親熬今天的藥。鍋里翻滾著深褐色的藥汁,苦澀的氣味彌漫了整個偏屋。張氏昏睡著,咳嗽聲似乎也因這難得的安寧而平息了些許。
    就在這時,院外傳來一陣與這貧寒巷陌格格不入的聲響。不是王管事那駕老舊騾車的吱嘎聲,而是健馬踏在薄雪上的輕快蹄聲,以及車輪碾過凍土的沉穩滾動聲。
    宋伊人心中一動,放下蒲扇,走到窗邊,借著窗紙的破洞向外望去。
    一輛通體烏黑、形制簡約卻透著威嚴的馬車,停在了宋家那扇搖搖欲墜的院門外。拉車的兩匹駿馬神駿非凡,皮毛在雪光下泛著緞子般的光澤,打著響鼻噴出團團白氣。車前坐著的車夫身形精悍,目光銳利,絕非尋常仆役。馬車旁,還侍立著兩名身著勁裝、腰佩長刀的護衛,神情肅穆,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這陣仗……絕非王管事能有的排場。
    宋伊人的心猛地一沉,隨即又強自鎮定下來。她迅速理了理鬢角散落的碎發,整了整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舊棉襖,深吸一口氣,推開了吱呀作響的偏屋木門。
    冷風裹挾著雪粒子撲面而來,她微微瞇起眼,挺直了背脊,一步步走向院門。
    馬車厚重的深藍色棉簾紋絲不動,里面的人似乎并無下車的意思。車夫和護衛的目光落在宋伊人身上,帶著審視與不易察覺的疏離。那目光如同冰冷的針,刺在她身上,讓她更清晰地感受到這破敗小院與這輛馬車所代表的世界之間,那道深不見底的鴻溝。
    “可是……趙家來人?”宋伊人站定在離馬車三步遠的地方,聲音不高,卻清晰平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車內一片寂靜。
    過了片刻,才有一個低沉、微帶一絲沙啞,卻異常清晰的聲音透過車簾傳出,仿佛帶著冬雪初融時的冷冽:
    “宋姑娘?”
    這聲音……宋伊人渾身一僵。不是王管事那諂媚圓滑的腔調,也不是趙府其他管事略帶傲慢的語氣。這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久居人上的威儀和深入骨髓的疏冷,直直刺入她的耳膜。
    是他。
    趙致遠。
    那個她名義上的未婚夫婿,那個只在傳聞和冰冷車簾后短暫一瞥中存在的人,竟然親自來到了這陋巷深處,她家這破敗的院門前!
    宋伊人袖中的手指猛地攥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那細微的刺痛強迫自己保持冷靜。她微微垂下眼簾,避開護衛們審視的目光,對著馬車方向,屈膝行了一個標準的福禮:
    “正是。不知世子親臨寒舍,有何見教?”
    她的姿態放得極低,語氣恭敬,卻并無諂媚與惶恐,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
    車簾依舊低垂,阻隔了內外的一切視線。趙致遠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是那般的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聽聞令堂沉疴已久,府中恰有御賜的幾味藥材,于咳喘之癥或有效驗。王管事辦事不力,怠慢了姑娘-->>。”他頓了頓,仿佛只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東西在車上。取來。”
    最后兩個字是對車夫說的。那精悍車夫應了一聲,利落地跳下車轅,從車廂內取出一個用上等錦緞包裹的、一尺見方的紫檀木匣。木匣做工考究,雕花繁復,在雪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澤,與這破敗的環境形成刺目的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