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一輛半舊的驢車,在蜿蜒的山道上不疾不徐地前行。拉車的青驢步伐穩健,頸下系著的銅鈴隨著顛簸發出清脆而單調的叮當聲,敲碎了山林的寂靜。諸葛卿換下了新婚的靛藍長衫,穿著一身便于行路的深灰色細麻布短褐,腰束布帶,腳蹬厚底布鞋,儼然一個尋常趕路的農家漢子。他親自執鞭,偶爾輕喝一聲,引導著驢車的方向。身旁的芳菲雨,則穿著素凈的藕荷色棉布衣裙,外罩一件擋風塵的淺褐色半臂,頭發挽成簡單的婦人髻,簪著一支普通的木簪,正是她平日里最尋常的裝扮。那枚桃木平安符,被她用一根更結實的紅繩系好,貼身藏在衣襟里,緊貼心口的位置。
    驢車簡陋,車廂里只鋪著干草和一層薄褥,堆放著他們簡單的行囊——幾件換洗衣物、干糧水囊、諸葛卿視若珍寶的書箱,以及一個他特意備下的空白簿冊和筆墨。芳菲雨懷里抱著一個包裹,里面是她親手做的面餅和腌菜。
    一路行來,山水相接,村落點綴其間。所見景象,正如諸葛卿所:說不上富足,但也安定。田野間,農人正彎腰侍弄著青翠的秧苗,汗珠在古銅色的皮膚上滾動;道旁,有樵夫背著沉甸甸的柴捆,步履穩健;溪邊,浣衣的婦人三三兩兩,棒槌敲打衣物的聲音和著說笑聲遠遠傳來。村落大多是土墻灰瓦,炊煙裊裊,雞犬之聲相聞。店鋪集中在較大的村鎮路口,多是些賣雜貨、茶水、簡單吃食的鋪子,門面不大,卻也干凈。
    諸葛卿的目光,像一張無形的網,細細捕捉著沿途的每一處細節。他刻意選擇在傍晚時分投宿,專挑那些門庭開闊、人聲鼎沸的平民客棧落腳。這些客棧多臨著大路或渡口,南來北往的客商、腳夫、行人是主要客源,正是打聽消息、了解民情的絕佳所在。
    “店家,一間干凈的上房,再給我們的驢喂些草料清水。”諸葛卿將驢車停在“悅來客棧”門口,跳下車,聲音平和地對迎出來的店小二說道。他說話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書卷氣,但衣著樸素,更像是個略識幾個字的行商或小管事。
    “好嘞!客官里面請!”店小二肩上搭著白布巾,滿臉堆笑,手腳麻利地幫忙卸下行囊,又高聲吆喝著讓人牽驢去后院。他見諸葛卿雖衣著普通,但氣度沉穩,芳菲雨也溫婉有禮,便格外熱情幾分。
    客棧大堂里人聲鼎沸。幾張油膩的木桌旁坐滿了人:有風塵仆仆的貨郎,正唾沫橫飛地講著路上的見聞;有沉默寡的腳夫,就著鹽水豆子大口喝著粗劣的燒酒;也有幾個看似結伴同行的書生,低聲議論著什么。空氣中彌漫著汗味、劣質酒味、飯菜香和牲畜的混合氣息。
    諸葛卿要了兩碗素面、一碟小菜,與芳菲雨在角落一張稍顯安靜的桌子坐下。他看似隨意地觀察著四周,實則豎起耳朵,仔細分辨著嘈雜聲中有用的信息。芳菲雨則安靜地坐著,小口吃著面,目光也溫順地掃過人群,留意著那些帶著地方口音的交談。
    “聽說了嗎?前頭柳樹鎮的李屠戶,今年豬養得肥,賣了足足二十兩銀子!嘖嘖,這日子,有奔頭!”一個滿面紅光的商販對同伴說道。
    “奔頭是有,可這稅賦……唉,不說了不說了,喝酒!”同伴似乎欲又止,端起酒杯掩飾過去。
    另一桌,一個老農模樣的客人正跟店小二抱怨:“今年春旱,田里水不夠,再不下雨,秧苗怕是要蔫了。官府……唉,指望不上喲。”
    店小二一邊擦桌子一邊嘆氣:“老丈莫急,咱們這兒還好些。您是不知道,聽說那臨安……”他忽然壓低了聲音,后面的話模糊不清,只隱約聽到“水”、“山匪”、“不太平”幾個詞。
    諸葛卿的眉心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不動聲色地放下筷子,從懷中取出那個空白的簿冊和一支小楷毛筆,借著桌上昏黃的油燈光線,蘸了點墨,飛快地在冊子上記錄起來。筆跡工整清晰:
    柳樹鎮李姓屠戶年入二十兩,顯畜牧或屠宰利厚,民有生財之道。
    稅賦商賈有隱憂,諱。
    春旱影響農事,民憂,官府水利或有不逮。
    臨安店小二語焉不詳,提及“水”、“山匪”、“不太平”,存疑。待查。
    芳菲雨看著丈夫專注記錄的側影,燈光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柔和的-->>陰影。她默默地把自己碗里的荷包蛋夾到他碗里,低聲道:“卿哥,先吃面,涼了傷胃。”她知道他在做什么,心中既為他這份為民的認真而驕傲,又隱隱為那“不太平”的傳擔憂。她下意識地隔著衣襟,輕輕按了按貼在心口的平安符。
    諸葛卿抬頭,對上妻子關切的眼神,緊繃的神色柔和下來,微微一笑,將荷包蛋又夾回她碗里:“你吃,我不餓。”他快速收起簿冊筆墨,仿佛剛才只是隨意記了點什么無關緊要的東西。
    接下來的幾日,行程依舊。他們投宿的客棧名字各異——“順風”、“平安”、“客如歸”……但景象大同小異。諸葛卿像一個最耐心的獵手,在喧囂的客棧大堂里捕捉著關于臨安縣的點滴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