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厲二十年,神都的春色濃得化不開,柳絲拂過太液池碧波,攪碎一池天光。陶府深處那座曾幽閉十年的院落,早已換了人間。花木扶疏,檐下懸著幾串青竹風鈴,風過時泠泠輕響,應和著偶爾流瀉出的清越琴音。
    陶夭夭立在臨水軒窗前,身量比兩年前抽高了些,裹著一襲雨過天青色的素軟緞長衣,越發襯得人如修竹。昔日眉宇間驚弓之鳥般的惶惑與沉郁,已如晨霧般悄然散去,只余下一種沉靜的專注,凝在她低垂的眼睫和微抿的唇角。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她白皙的面頰上投下細碎的光影,也照亮了她指尖沾染的一抹極淡的石青色——那是清晨試調新得的一塊上好藍銅礦留下的印記。
    “女子存世,本就艱難。”崔令儀的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韌,從身后傳來。她執著玉梳,細細為女兒梳理著如瀑青絲,動作輕柔,目光卻透過銅鏡,與鏡中女兒沉靜的雙眸交匯,“為人妻媳,諸多委屈束縛。爹娘只愿你此生自在隨心,做你想做之人,繪你想繪之景。外頭那些閑碎語,不必入耳。”
    陶煥端坐一旁,啜飲著新茶,聞只是微微頷首。這位素以冷峻嚴明著稱的大理寺卿,眉宇間經年的霜雪似乎也因女兒的復蘇而融化了幾分。他放下茶盞,目光落在夭夭筆筒中插著的那幾支被顏料染得斑駁卻靈動的畫筆上,沉聲道:“夭夭心性澄明,自有丘壑。田師與無涯先生皆當世大才,你潛心追隨便是。至于婚配……”他頓了頓,語氣斬釘截鐵,“陶煥的女兒,無需依附任何人。”
    夭夭在鏡中望著父母,沒有語,只是那沉靜的眼底,仿佛有極細小的星光一閃而過,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微瀾。她輕輕頷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細膩的云紋。這無聲的回應,比千萬語更熨帖雙親的心田。
    得益于田語不拘一格、天馬行空的教導和無涯琴音中那份穿透靈魂的寧靜力量,陶夭夭的才情如同被春雨喚醒的種子,破土而出,恣意生長。她的畫作,承襲了田語潑墨寫意的大氣磅礴,卻又因自身獨特的經歷與無涯琴韻的沁潤,在酣暢淋漓的水色交融中,生發出一種沉靜內斂的力量和直擊人心的空靈意境。她的琴藝,在無涯傾囊相授下,已得清、微、澹、遠三昧,指下流淌的不再是模仿的曲調,而是心湖映照的月光與風聲。短短兩年,“陶氏有女,書畫琴三絕”的名聲,已悄然在神都最頂尖的文人雅士圈層中流轉,帶著一絲神秘與驚嘆。
    這一日,田語捋著他那部標志性的花白胡子,繞著正在臨摹一幅古碑拓片的夭夭踱了好幾圈,小眼睛里精光閃爍,時而點頭,時而搖頭,口中念念有詞:“唔…筆力已透紙背,筋骨初成…氣象亦足…然則…尚缺一‘點睛’之物!”
    他猛地停住腳步,胖胖的身體像座小山般杵在夭夭畫案前,手指重重一點案頭那方歙硯,震得筆洗里的清水都漾開了漣漪:“徒兒!為師今日便為你賜字!”
    夭夭擱下筆,抬眸望向他,眼神清澈而專注。
    田語背著手,踱到窗邊,望著庭院里一株被驟雨初歇的夕陽鍍上金邊的芭蕉,那寬大的葉片上水珠滾動,折射出七彩光華。他沉吟片刻,轉過身,眼中閃爍著洞悉世情又飽含期許的光芒,朗聲道:“雨雪止,云霧散,天色澄澈謂之‘霽’!你自那至暗幽谷中跋涉而出,心性歷劫不磨,反如這雨洗碧空,更見明凈高遠。筆下色彩,琴中宮商,皆是你破開陰霾、照見本心之‘霽色’!從今往后,你便字——‘云霽’!”
    云霽!
    兩個字如同帶著清越的磬音,沉沉落入軒中。崔令儀眼中瞬間盈滿欣慰的淚光。陶煥撫須的手微微一頓,望向女兒的目光里滿是激賞與驕傲。無涯靜坐琴臺,指尖在虛空輕輕一按,仿佛將這二字悄然撥入了無聲的琴弦,余韻悠長。
    夭夭——陶云霽,靜靜地咀嚼著這兩個字。窗外的夕照恰好落在她沉靜的面容上,為那雨過天青的衣衫鍍上一層暖金。她眼中似有萬頃云濤舒卷,最終沉淀為一片開闊明朗的澄澈。她對著田語,鄭重地斂衽,深深一禮。無聲,卻勝過千萬語。
    “云霽”二字,如同為她推開了一扇更廣闊的門扉。幾日后,當太液池上煙波浩渺,畫舫如織時,一艘精巧的蘭舟悄然離岸。舟上無甚華飾,唯有一張素琴,幾卷畫軸,一套用慣的青瓷顏料小碟。陶云霽獨立船頭,天青色的衣裙與浩渺水色幾乎融為一體。
    春日游太液湖
   &-->>nbsp;春風帶著濕潤的水汽撲面而來,溫柔地撩起她頰邊幾縷碎發。陶夭夭微微瞇起眼,感受著風掠過肌膚那微涼的、真實的觸感。眼前的世界不再是隔著一層厚厚毛玻璃的模糊景象,而是鮮活的、帶著呼吸的畫卷:遠處堤岸上,新柳如煙似霧,柔嫩得仿佛能掐出水來;水面上,船槳劃開粼粼波光,碎金般跳躍;更遠處,宮闕樓臺的剪影在暮靄中暈染開,朦朧而莊嚴。一種久違的、帶著微顫的清明感充盈著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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