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夭似乎被父親眼中那洶涌的、幾乎要溢出的情緒微微震了一下,但她沒有退縮。她捧著卷軸,向前走了兩步,一直走到陶煥的席前。然后,她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心神劇震的動作。
    她雙手托起那素色錦緞包裹的卷軸,手臂微微向前伸著,動作帶著生澀的恭敬,卻又無比鄭重。她的頭依舊微低著,目光落在自己捧著的卷軸上,聲音很輕,帶著久未語特有的微啞,卻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氣:
    “爹……娘……”她頓了頓,似乎在適應這兩個稱呼的重量,“……師父……”目光快速而輕巧地掃過田語和無涯,“……生辰……禮物。”
    最后兩個字,輕得像羽毛落地,卻又重若千鈞。
    “我畫的。”她補充道,聲音里帶上了一絲幾不可察的、微弱的緊張。
    崔令儀猛地捂住嘴,壓抑的嗚咽聲從指縫里漏出,淚水瞬間決堤,洶涌地沖刷著她精心描畫過的妝容。她看著女兒捧著畫軸、站在丈夫面前的模樣,那挺直卻依舊單薄的脊背,那捧著“禮物”的、染過無數次色彩的指尖——這一幕,比任何珍寶都更讓她心碎又心醉。
    田語“嗷”一嗓子,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帶倒了身后的凳子也顧不上了,激動得胡子亂顫,胖臉漲得通紅:“快!快打開!快給老夫看看!我的好徒兒!我的好夭夭!出息了!真出息了!”他語無倫次,幾乎要手舞足蹈。
    無涯放在琴弦上的指尖,無聲地按了下去,止住了琴弦可能發出的任何微鳴。她靜靜地看著夭夭,那雙古井般深邃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漾開了一抹極其清淺、卻無比真實的暖意,如同冰層下涌動的春泉。
    陶煥的身體僵直著。他看著伸到自己面前的卷軸,看著女兒那雙捧著它的、指關節微微泛白的手。十年鐵面執法的冷硬心腸,在這一刻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洶涌澎湃的酸澀與狂喜徹底擊穿。他伸出雙手,那雙手曾簽署過無數冰冷的判牘,此刻卻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極其小心、極其鄭重地接過了女兒遞來的卷軸。那卷軸的重量,仿佛承載著女兒十年沉寂又半年復蘇的全部生命。
    他喉頭劇烈地滾動著,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從胸腔深處擠出幾個沙啞得不成調的字:“好……好……爹……看看^”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滾燙的巖漿里撈出來,灼燒著他的喉嚨。
    素色的錦緞被小心翼翼地解開,露出里面素白的宣紙卷軸。陶煥深吸一口氣,在妻子淚眼模糊的注視下,在田語抓耳撓腮的焦急中,在無涯沉靜如水的目光里,緩緩地、一點一點地將卷軸展開。
    雪白的宣紙在燈光下鋪陳開來。
    沒有濃墨重彩的勾勒,沒有繁復精密的工筆。只有大片大片暈染交融、仿佛仍在呼吸般的水色痕跡。
    畫面的主體,是一片氤氳著、流動著的溫潤赭石色,如同大地初生的暖意,厚重而包容。在這片赭石之上,暈染著幾抹柔和的、帶著暖意的粉——那是被水稀釋后的朱砂,如同晨曦穿透薄云。粉色的邊緣,又極其自然地融入幾縷明亮的藤黃,像初綻的陽光,活潑地點綴其間。而在這些暖色調的基底之上,在畫面的上方和邊緣,流淌著幾道沉靜深邃的石青與青綠(孔雀石綠),如遠山含黛,如深潭凝碧,帶著一種穩定而清涼的意蘊。最令人心顫的是,在那片象征著大地的赭石與象征天空的冷色交匯之處,點綴著幾點極其微小、卻無比清晰的、用濃烈朱砂點出的圓點。
    它們那么小,卻紅得如此純粹、如此飽滿、如此生機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