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夭的目光在無涯身上停留了幾息。那雙映著暮色的眼眸里,那點細微的流動似乎更清晰了些,如同冰封的湖面下,終于有了一線極其緩慢卻真實存在的水流在涌動。她再次極輕微地點了一下頭,比剛才那一下似乎更篤定了一點點。然后,她重新低下頭,專注地看著自己染了三種顏色的指尖。
    田語終于從巨大的激動中緩過一口氣,他胡亂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臉,把那些縱橫的老淚和鼻涕都蹭在了名貴的衣料上。他像個終于找到機會獻寶的孩子,搓著手,聲音因努力壓抑興奮而顯得有些尖利:“對對對!青綠!好顏色!夭夭小姐好眼光!這色兒…嘖嘖…畫遠山,畫春水,最是靈動!趕明兒,老頭子我弄塊大的孔雀石來,磨它一大碟!咱畫個夠!”
    他一邊說,一邊激動地原地小幅度踱了兩步,肥胖的身體晃動著,臉上那壓抑不住的巨大笑容幾乎要咧到耳根。他甚至下意識地想去拍夭夭的肩膀以示鼓勵,手抬到一半,猛地想起什么,硬生生在半空拐了個彎,“啪”一聲拍在了自己的大腿上,發出一聲脆響,惹得崔令儀和無涯都朝他看了一眼。田語卻渾不在意,只是嘿嘿地傻笑著,眼神亮得驚人,反復念叨著:“好!真好!”
    庭院里徹底安靜下來。晚風帶著白日里尚未散盡的暖意,輕柔地拂過,卷起石桌上那張被水色暈染得斑斕的宣紙一角,發出輕微的、簌簌的聲響。宣紙上,大片相互滲透交融的赭石、石青、藤黃、朱砂粉,在暮色四合中呈現出一種朦朧而溫暖的和諧,像一幅凝固的、無聲的夢境。
    夭夭靜靜地坐在那兒。宏闊蒼茫的天幕下,她纖細的身影雖略顯單薄,氣度沉靜。她螓首低垂,長久地、專注地凝視著自己染了蔻丹的指尖。那點精心點染的秾麗紅痕,在漸沉的暮光里,像落在素白絹帕上的一滴朱砂,分外醒目。
    她身上水碧色織錦緞交領襦裙,衣料在暮色中流轉著內斂的光澤。領緣與袖口處,以銀線摻著淺翠絲線,精工繡著清雅的蘭草纏枝紋樣,枝葉舒展,線條流暢,既顯身份又不失少女的靈秀。外罩月白色云綾紗半臂,薄如輕煙,晚風輕撫間仿若有水波微漾。腰間系著同色絲絳,綴著一枚溫潤的羊脂白玉環佩,隨著她蜷坐的姿勢,安靜地垂落在裙裾上。一頭如云青絲梳成了時興的垂鬟分肖髻,發髻間斜簪一支赤金點翠步搖,翠羽色澤鮮亮,金絲細密精巧,幾縷細小的珍珠流蘇隨著她低頭的動作,在頰邊輕輕搖曳,更襯得她肌膚勝雪。幾縷未能束住的柔軟鬢發,不經意地垂落在她光潔的頸側和額角,平添了幾分婉約柔美。
    她就這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周遭浩蕩的暮色與微寒的風,似乎都被那身精致的華服隔開了一層。那專注凝視指尖的姿態,像極了一株在凍土里沉寂了整整一個漫長嚴冬的幼芽——縱使生在暖房,被精心呵護,此刻也需憑借源自生命深處的、近乎本能的頑強,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頂開壓在頭頂的最后一粒沉重的土塊。華服之下蜷縮的身影,透著一絲與這明麗裝扮不甚相稱的脆弱與孤寂,然而那低垂眉眼中凝聚的專注,卻如嫩芽初綻時那抹不容忽視的生機,在蒼茫暮靄中,無聲地昭示著內里悄然萌動的力量。
    “我的女兒,就要回來了!”
    崔令儀滿眼慈愛地看著女兒,想著她半年來的細微的變化,心底無比滿足。
    生辰·無聲宴
    半年光陰,竟如宣紙上暈染開的水色,無聲地浸潤、蔓延,悄然改變了陶府的底色。初春的的風帶著些微的爽利,拂過庭中那幾株越發青翠的芭蕉,葉影婆娑,在即將到來的暮色里低吟。今日,是陶夭夭歸家后的第一個生辰,十九歲。
    沒有喧天的鑼鼓,沒有如云的賓客,沒有流水般的賀禮。正廳里只設了一張沉實的紫檀圓桌,五副碗筷,五張座椅。這是陶煥與崔令儀深思熟慮后的結果,亦是田語與無涯不約而同的提議——一場只屬于至親至近之人的“家宴”。夭夭的世界剛剛透進一絲光亮,任何陌生的目光與聲響,都可能成為驚擾這脆弱新生的風暴。
    崔令儀親自布置著一切。桌心一尊素雅的白玉瓶中,斜斜插著幾枝新采的淡紫色木槿,花瓣柔嫩,帶著清晨的露氣。菜肴是她盯著小廚房一道道安排的,無一不是夭夭這半年來,偶爾眼神流連或微微點頭示意過喜歡的:一道清淡的莼菜銀魚羹,一碟細巧的櫻桃肉,幾樣時令鮮蔬,一盅溫潤的燕窩。她力求每一處細節都透著熨帖的暖意,卻又竭力避免任何刻意的隆重,唯恐驚了女兒。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陶煥特意提早從大理寺回來,換下那身象征威嚴的紫袍,只著一身家常的深青襕衫。他坐在主位,神色沉靜,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頻頻望向通往內院的月洞門。田語難得地收起了他標志性的嬉笑,一身洗-->>得有些發白的寬大儒袍,使他看起來竟有幾分罕見的莊重,只是那雙小眼睛里,依舊跳動著按捺不住的激動光芒,手指在膝上無意識地輕叩著。無涯則是一如既往的沉靜,素衣如雪,坐在稍偏的位置,膝上橫著她那張不離身的古琴“松濤”,指尖偶爾輕輕拂過冰弦,帶起一絲幾不可聞的微響,仿佛在無聲地調校著心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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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于,輕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崔令儀幾乎是屏住了呼吸,引著夭夭走了出來。
    半年時光的滋養,在夭夭身上留下了細微卻清晰的印記。昔日過分蒼白的臉頰透出了些許健康的血色,如同細膩的宣紙染上了一層極淡的胭脂暈。她依舊清瘦,裹在一身新制的、柔軟如云的淺碧色云錦衣裙里,行動間裙裾輕擺,像一株初生的、怯怯的新柳。最顯著的變化在那雙眼睛。曾經深潭般的死寂與驚懼,被一種更為專注的寧靜所取代。她微微垂著眼睫,目光落在身前一步之地,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初涉人世的審慎,但不再有那種隨時準備縮回堅硬殼中的瑟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