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將巍峨的伊闕關染成一片鐵青的剪影。關城巨大的門洞如同巨獸之口,吞噬著最后的天光,也吞吐著劫后余生的人流車馬。空氣中彌漫著塵土、血腥、汗臭以及潰兵帶來的恐慌氣息,久久不散。
    倉垣將染血的長劍在騾車轅木上蹭了蹭,歸入鞘中。劍鞘發出沉悶的摩擦聲。他胸口微微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緊繃的肌肉,汗水混著不知是誰的血跡,在粗布短衫上洇開深色的斑塊。他銳利的目光掃過狼藉的河灘——散落的兵刃、踐踏的貨物、幾具來不及拖走的尸體,最后落在那隊前來彈壓的河南尹騎兵身上。騎兵統領驗過趙鋒遞上的欽差羽檄和崔琰手書,臉色凝重,揮手示意放行,卻未再多,只留下一隊士兵清理現場。那沉默的姿態,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壓抑。
    “走。”倉垣聲音沙啞,對趙鋒道。他的視線越過騎兵,投向關城之后那片在暮色中漸次亮起燈火、如同巨獸匍匐的龐大陰影——洛陽。
    騾車再次啟動,車輪碾過關城青石板鋪就的甬道,發出空洞的回響。穿過厚重門洞的剎那,一股截然不同的氣息撲面而來。不再是曠野的血腥與風塵,而是無數人煙、無數建筑、無數欲望交織成的、濃稠得化不開的人間煙火與權力腐朽混合的怪味。
    寬闊的官道兩旁,屋舍鱗次櫛比,雖已入夜,依舊燈火通明。酒肆的喧囂、絲竹的靡靡、商販的吆喝、車馬的轔轔、乃至巡夜金吾衛甲胄的鏗鏘…無數聲浪匯成一股巨大的、令人頭暈目眩的洪流,沖擊著剛從生死邊緣掙扎出來的三人感官。華燈初上,照亮了朱門繡戶的飛檐斗拱,也照亮了蜷縮在墻角陰影里、衣不蔽體的流民。錦衣華服的貴人乘著香車寶馬招搖過市,空氣中飄蕩著昂貴的脂粉與熏香;而街角巷尾,隱約傳來病痛的呻吟與孩童饑餓的啼哭。
    李昭掀開車簾一角,被這極致的繁華與觸目驚心的貧病對比深深震撼。帝都的恢弘與沉重,如同實質般壓在她心頭。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貼身藏著的銀子菜精華丸瓷瓶,那微涼的觸感帶來一絲微弱的安定。華老閉目靠坐在車內,手指無意識地捻動著袖中一枚干枯的草藥,眉頭緊鎖,仿佛在對抗這空氣中無形的污濁。只有倉垣,脊梁挺得筆直,目光如炬,警惕地掃視著每一個靠近車駕的身影,每一個燈火闌珊的暗巷。在這龍蛇混雜之地,任何一點疏忽都可能致命。
    在河南尹騎兵的“護送”下(實為監視),隊伍并未停留,徑直穿過喧鬧的南市,繞過巍峨的南宮宮墻陰影,最終停在一處相對僻靜、卻守衛森嚴的官署門前。門楣上高懸一塊烏木匾額,上書三個方正遒勁的篆字——太醫署。
    門前兩列持戟甲士,盔甲鮮明,神情肅殺。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而復雜的藥味,混合著陳年木料的潮氣和某種難以喻的壓抑感。趙鋒上前遞交通關文書和欽差羽檄,甲士驗看良久,又進去通報。等待的時間仿佛凝固,只有太醫署內隱約傳來的搗藥聲和壓抑的咳嗽聲,提醒著此地的職能。
    終于,沉重的朱漆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一道縫隙。一個身著深青色低階醫官服飾、面白無須的中年人探出身來,眼神帶著幾分倨傲與審視,在風塵仆仆的趙鋒、倉垣身上掃過,最終落在剛被攙扶下車的華老和李昭身上。他的目光在華老破舊的布袍和李昭荊釵素衣上停留片刻,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
    “哪位是華松?哪位是李昭?”醫官的聲音尖細,帶著官腔。
    “老朽華松。”華老微微頷首,聲音平和。
    “民女李昭。”李昭上前一步,不卑不亢。
    “嗯。”醫官從鼻孔里哼了一聲,側身讓開,“隨我來吧。署丞大人已等候多時。”他目光掠過倉垣,“隨從護衛,署內重地,不得擅入。門外候著。”
    倉垣眼神一厲,手已按上劍柄。趙鋒連忙上前一步,抱拳道:“這位大人,倉少俠乃李姑娘師兄,亦通醫理,一路護衛華神醫與李姑娘周全,職責所在,可否通融…”
    “太醫署自有規矩!”醫官不耐煩地打斷,語氣轉冷,“圣諭只召華松、李昭二人!閑雜人等,一律不得入內!再敢聒噪,休怪某不客氣!”他身后的甲士似乎感應到氣氛,手中長戟微微一頓,發出金屬摩擦的刺耳聲響。
    倉垣腮邊肌肉繃緊,指節捏得發白。他看向李昭,李昭對他微微搖頭,眼神示意他忍耐。華老也輕輕拍了拍倉垣的手臂,低聲道:“無妨,且在此等候。”那醫官眼中閃過一絲得意,轉身便走。
    李昭深吸一口氣,空氣中濃烈的藥味混合著官署特有的陳腐氣息,讓她胸口有些發悶。她攙扶著華松,跟在那醫官身后,踏入太醫署高高的門檻。倉垣冰冷如刀的目光,死死釘在那醫官的后背上,直到朱漆大門在身后沉重地關上,隔絕了內外。趙鋒無奈地拍了拍倉垣的肩膀,兩人只能按捺住性子,在門外甲士警惕的注視下,如同兩尊門神般佇立在昏黃的燈籠光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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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內,是另一番景象。青石板鋪就的甬道幽深曲折,兩側是高聳的院墻,壓抑感撲面而來。廊廡下掛著燈籠,光線昏黃搖曳,將人影拉得扭曲變形。空氣中那股混合的藥味更加濃郁,其中似乎摻雜著一些名貴香料的氣息,卻又被某種若有若無的、類似傷口潰爛的甜腥氣隱隱覆蓋。偶爾有穿著不同品階官服的醫吏匆匆走過,皆是低眉順目,步履匆匆,無人交談,氣氛沉悶得令人窒息。
  &nbsp-->>; 引路的醫官一不發,步履卻很快。穿過幾重院落,隱約聽到廂房里傳來痛苦的呻吟和壓抑的哭泣。終于,他們在一處掛著“典藥局”牌匾的堂屋前停下。堂屋內燈火通明,藥柜林立,直抵屋頂,散發著各種干燥藥材的復雜氣味。幾名藥童正埋頭搗藥或分揀藥材,動作機械而麻木。
    堂屋中央,站著一位身著淺緋色官袍、體態微胖、面皮白凈的中年官員。他正背著手,微微俯身,審視著面前案幾上打開的幾個錦盒。盒內鋪著明黃綢緞,盛放著幾株形態奇異的藥材,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顯然價值不菲。此人便是太醫署署丞,王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