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然。他似是看到了我臉上的不悅,忙將話題扯開
“女兒讀大學了吧?”
“大學畢業了,去年去英國留學了!”我說。
“哦,讀碩士學位了吧?”他說,“費用不少吧?”
“一年期,三十萬吧!”我說。
“還是你哦!女兒有出息了,你還有什么可擔心的呢?”他說。
“拿到碩士文憑,并不意味她一定學有所成!”我說,“我只希望她踏上社會的第一個臺階,能夠高一些!今后的路,還是要靠她自己走!”
“子女能培養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你還想怎么樣?你再有能耐,也包不了她一生哦!”他說。
是啊,我能包得了她一生嗎?她愿意讓我安排她的一生嗎?我不知道,我和妻子的這一次出事,給了女兒多少心靈上的創傷!但愿女兒能在父母的磨難中,多少能領悟到一些社會的險惡,人性的險惡。再不要被什么朋友的友情迷惑了雙眼。我們吃的這一塹,能讓女兒因此長一智。
大組長讓我幫入監隊的管教寫一篇文章。他為難地跟我說,管教讓他寫這篇文章,已經有些時日了,但他一直不知道該如何動筆。我問他,寫哪個方面的內容?他說,寫在服刑人員中實施連環保甲制度,如何及時發現囚犯思想動態,能將矛盾消彌于萌芽狀態。
“‘連環保甲’是不是抗日戰爭時期的那種連坐制呀?”我問他。
“大致是這一層意思吧!”他說。
實施這樣的一種制度,不是在服刑人員中搞得人人自危嘛!我剛入監,對囚犯的現狀和思想狀態全無概念。好歹曾待過三個看守所,又在監獄呆了一段時間。說不了解這個群體的情況,確實有些故作矜持。但是,畢竟這位大組長自我進入入監隊之后,對我幫襯甚多。這個忙好歹我總得幫他一幫!我憑印象,聯系了抗日戰爭時期,日本人為了加強占領區的管理,采取的那種“連環保甲”制度,和現實社會上,公安機關普遍采取的“線人”制度。形成了一篇差強人意的文章。
認為在監獄實施“連環包夾”,對監獄日常管理的加強是有好處的。在文章中,我特意將“保甲”改成了“包夾”。認為,這樣才更能體現人與人之間的相互監督,而有區別于戶與戶之間的原來意義上的連坐。
文章寫完之后,我便交給了他。我甚至沒有花時間去謄抄一遍。這是在當年區委辦公室當秘書科長時,所形成的習慣。一般三千字以內的文章,我不用打草稿。腹稿便是我的草稿。腹稿已成,文章便也已成。至于他是不是滿意,或者那位讓他寫的管教是不是滿意,并不是我所關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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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讓我幫他將服刑人員的資料分別裝入檔案袋時,我知道,我們這一批新入監的囚犯將分往勞動大隊了。他只是有意無意地說了一句
“但愿你不要被分配到對面的那個大隊去,尤其是不要被分到對面的那個中隊去。”
我問“同是勞動大隊,難道大隊與大隊之間還有區別嗎?為什么不要被分到對面的那個中隊去?這個中隊難道跟其他的中隊,又有什么不同?”
他說“整座監獄,對面的這個大隊管理是最嚴的!在這個管得最嚴的大隊中,對面的那個中隊又是管得最嚴的!被稱為‘魔鬼中隊’!坐牢已經失去了自由,又被管得死死的,這樣的滋味,能讓人承受得了嗎?”
他的話,給了我許多的忐忑。但是偏偏,我還真的被分配在這個大隊。最后,還真的被分配在了那個被稱為“魔鬼”的中隊。在現實中,我從來沒有碰到過魔鬼。所謂的魔鬼,也只是妖魔化了的人而已。我倒要看看這個新去的中隊,被妖魔化了的警官,到底是個什么樣子?到底妖魔化到了什么程度?
被送去新的中隊,是先到中隊生產的廠區。果然便是之前拔草的荒地對面的那間鋼構廠房內。這是一間好大的廠房。高大的柱子和平平的吊頂。幾乎看不見鋼構的實質。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像泰國的那間巨大無朋的自助餐廳;又像美國拉斯維加斯的那一家巨大的賭場。同樣給了我無邊無際之下,人頭攢動的感覺。所不同的,前者攢動著的人群,都毫無二致地端著餐盤,在尋找自己想品嘗的食物;或拿著賭錢的千千萬萬籌碼,在尋覓自己想要下賭注的地方。而眼前卻是低著頭在踩縫紉機的人。
巨大的廠房內,一片縫紉機的轟鳴聲。縫紉機排得挺整齊,成排機器整齊劃一,中間是一條一條的走廊。三三兩兩的穿囚服的人在巡視,應該是在檢查生產的情況。在巡視的人,都毫不例外的戴有袖章。他們投來的目光,似乎毫無顧忌。踩縫紉機的穿囚服的人就不同了,他們似乎并不敢抬頭張望。只能在拿縫制的料件時,才抬頭借機匆匆一瞥。目光是驚慌而好奇的。看來,抬頭張望是不被允許的,不然何以如此驚慌?
廠房的四周都是窗戶,亮光可以一覽無余地投進來。但是廠區內依舊是一片日光燈通明,很壯觀的樣子。我們這幾個新分配去的人,并沒有被直接去安排勞動。而是讓我們站在那兒,看著勞動的場景。
一邊靠窗的地方,隔出了一個小間,應該是警官的值班室。有警官正探頭從窗戶上朝我們看著。一會兒,一個警官走了出來,示意我們去拿值班室門外的那一排小塑料櫈,讓我們坐在那兒。我當時倒并沒有感覺到什么。站著和坐著,對新到一地的我們來說,實在并沒有太大的區別。一段時日之后,當我也成了埋首干活的其中一員后,看到新分來的囚犯,都毫不例外的站在那兒。我才意識到,我來時,給了我們坐著的待遇,已經算是格外開恩了!
警官值班室外面的墻邊,豎著一塊指示牌。上面粘貼有這個中隊的每一位警員的照片。但距離我坐的地方遠了些,不管我如何地聚焦目光,也不能看清上面的字跡。警官的照片倒能看得真切。看來都很年輕哦。有似笑非笑的面容;有不尷不尬的面容;也有一本正經的面容。
一本正經的面容,落在我的眼中,有色厲內荏的感覺;不尷不尬的面容,更多的都是羞愧的神色。我不知道,是他對著鏡頭的時候突生羞愧,還是所從事的這份工作,原本在他的心中,是有些愧對世人的
在警官這個行業中,獄卒歷來處于末位。是一個讓人看不起的工作。在影視作品中,是那個胸前是一個“獄”字,后背是一個“卒”字的角色。一副狐假虎威的形象。面目猥瑣,目光貪婪。實在是一個讓人生厭的形象。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水滸》中林沖身為八十萬禁軍教頭,進了牢獄的那一刻,也要領教一番“殺威棒”的。這“殺威棒”的風格延續到了今天,便是入監隊的集訓了。深得異曲同工之妙。回過頭來看,假借歷史的經驗,入監隊的那一幕,實在是再正常不過。最讓我捉摸不透的,便是這似笑非笑的面容了。是不是看到有這么多人,盡在他的掌控之中,讓他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讓他頓時產生了一種睥睨天下的感覺但是,落在我的眼中,我怎么看,都有一種笑里藏刀的陰險。我的臉上不由自主地溢出了一絲笑容,有著終于被我識破了的感慨。卻不了我的笑容被正斜斜地站在一側的警官落了個滿眼。他悄無聲息地走到我的跟前,彎腰俯身輕聲問我
“你在看什么你笑什么”
“哦,我看那塊公示牌呢!”我回頭仰視了他一眼,仍將目光投在那塊公示牌上,“都很年輕哦,正當風華正茂好年華!”
我的話肯定帶給了他許多的得意,他不禁挺起直了腰板,氣宇軒昂地離去。人都喜歡聽好話。尤其是帶有一些自戀傾向的年輕人,更是如此。可以料想,在監獄這種閉塞的環境中,能聽到好話的機會并不多。偶然聽到一次的效果,肯定遠勝于經常聽到所帶給人的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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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工了。一番雜亂之后,去門外的空地上排隊。新來的排在最后,“喲嗬喲”拉長了的口令聲,給了我一種似曾相聞的感覺。在隊列的末尾緊一步、慢一步地跟著走,倒確實有一種如同被趕的鴨子的感覺。
監舍的格局與入監隊相同。我被安排在樓上靠近走廊底的一個監舍中,高低鋪,居然安排我睡在上鋪!上鋪就上鋪吧!雖然我的年齡,比同監舍的人大了許多,但我新來乍到,總不能一張口,便要特殊。
“上鋪干凈一些!”我在心中自己安慰自己。
在這樣的環境中,看來,我得好好地發揚一下“阿q”精神了。氣喘吁吁地鋪好床,爬了下來,坐在底下的鋪位上歇力。坐在對面底鋪上的人問我,判了幾年
“哦”!他聽了之后驚嘆了一聲,隨即嘆息道,“我十四年半呢!”
改積會主任也在這一間監舍,他走了過來,說“既然到了這里,便不要再多想了!多想沒有好處!生活上有什么困難,跟我講。需要什么,我可以臨時接濟一下。”
他的話,讓我愣了片刻。這是怎么回事呢我才剛來,他似乎已知道了我的案子情況背負著這樣的案子,我能不想嗎!看來,警官已經對他有所關照。不然,他怎么會說“不要再多想了”這樣的話呢他已走出監舍去。我問對鋪的那一位,改積會主任叫什么名字他告訴了我名字后又說
“改積會主任是省城人,原是省城的一家國營大企業的供銷科長,因dubo而詐騙。人很不錯。”他說,“人很不錯。”
但我卻很不以為然。對因詐騙犯罪的人,我的排斥感似乎更大一些。在我的印象中,鼓動著如簧的巧舌,虛頭巴腦地騙人錢財的人,心術肯定不正。當然,犯了罪,在監獄中服刑的人,如論心術,似乎誰也正不到哪里去。但犯詐騙罪的人,似乎更甚一些。我正尋思著跟人聊天,卻又有人通知我說,讓我搬去樓下的房間。我剛鋪好床鋪呢!我心中不免有些嘀咕。改積會主任已踱了進來
“快去吧!管教在等你!給你換新的棉被。”
嚯!看來,好運還真落在我的頭上了!剛進監舍時,丟給了我兩床破舊的棉被和墊絮。在鋪床疊被時,一股說不出的怪味兒直沖我的鼻孔。我還正在擔心呢!蓋著這樣的被子,墊著這樣的墊絮,我怎么能睡得著覺雖然,這一年多來,我如同一直睡在狗窩中。汗臭,狐臭,腳臭,臭氣熏天;磨牙,囈語,呼嚕,惡聲擾人。但是,接下來的日子,將會相對安定,我總希望能弄得干凈一些。
搬去樓下的房間,是走廊的第一間。鋪仍然是上鋪,只是在窗邊的那個角落。棉被是新的,被套也是新的。既然管教已經開口,自有溜須的人。在旁人的羨慕妒嫉恨的目光中,我才將床鋪整理好,就已到了就寢的時間。但是,我卻不能隨大家一起就寢。那個集訓班還在等待著我。
這個中隊有規矩,新來的囚犯和沒有完成生產任務或者生產中出現了差錯的囚犯,或者違反了監規紀律的囚犯,都得在集訓班中苦熬。這似乎是沿用了毛主席的那句話:
“學習班是個好辦法,許多問題,都可以在學習班上得到解決!”只是將學習兩字改成了“集訓”而已。所謂的“集訓”,其實也只是各自拿著一個矮櫈,沒有到就寢的時間時,將矮櫈擺在小院子里的一邊,橫排著走隊列。就寢的時間到了,便拿著那個櫈子在樓下的小廳里靜坐。
大廳的一側是玻璃墻隔開著的閱覽室。我從玻璃外望進去,里面有一張橢圓形的大桌子,圍放著一圈椅子。靠墻放著書架。書架上倒確實放了一些書。但是比入監隊的那間閱覽室里,書少了許多。閱覽室里燈火通明,卻沒有一人。不是就寢了,沒有人再看書。而是閱覽室不太對外開放。作為一個中隊,這樣的硬件是必須要具備的。這與硬件有沒有發揮作用是兩回事。
在這樣的環境中,從入監隊那兒我便已領悟了這樣的道理。作為囚徒,你千萬不要將墻上張貼的什么制度啦,什么規定啦,當一回事!規定是必須要執行的。制度卻是貼給人看的。千萬不能當真!誰當真了,誰肯定會倒霉!
管集訓班的,也是一個囚犯。瘦瘦高高的個子,很活絡的眼神。只是兩眼有些外突,似乎患有甲亢病。一問,果然是!我倒不敢貿然去問他是犯了什么罪進來的。他卻自報山門,說他是因招搖撞騙罪被判刑的!詐騙的罪名與他的形象很吻合。我很自得我的猜測沒錯。但是,詐騙在他的嘴中,怎么成了招搖撞騙了這頗讓我感到疑惑。疑惑歸疑惑。他似乎很警覺,他在跟我聊天時,會時不時地扭頭朝警官辦公室的方向看看。
其實,正好有墻角擋著,就算他話說得再多,辦公室里的警官也發現不了。他這純粹是做給我看的。我了解他的苦心,便不再跟他說話。干脆正襟危坐了起來。我將雙眼瞇縫了起來。我的眼神仍能觀察到跟前的一切。眼前的這一切是陌生的,我必須得保持足夠的警覺。這是自我保護的最有效手段!在這樣的環境中,有自我保護的意識是必須的。否則,很可能吃了虧連個訴說的地方也沒有。
小廳的大鐵門關著。冬天的風卻從鐵柵欄上無所顧忌地掠了進來。在監獄這樣封閉的環境中,最多見的,便是這一根一根,冰冷的鐵柵欄。我不知道為什么通往小院子的鐵門上部,也裝著鐵柵欄?是在每時每刻告訴這里的人,這里是監獄,你們是不自由的。小院子只是給了你一小方自由的天空。這一份的自由,只是一個假象。鐵柵欄印在人的胸前,印在人的背后,印在人的雙腿上,甚至印在人的腳上。譬如冬日里的這一份寒冷,讓人徹頭徹尾的渾身冰涼。風無所顧忌地在我的臉上施虐,我能抗得住這一份寒冷。雖然,我的心,似乎已經拔涼拔涼的了。但我仍正襟危坐著。
管教來找集訓班中的人談話。好大的架子,被找的人只能蹲在那兒。頗像寵物狗,蹲在地上看它的主人。滿臉的討好。所缺少的,只是那根會搖動的尾巴了。這一幕讓我鄙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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