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一個長條石鋪就的石埠上扭頭朝上,看邊上商鋪臨河的屋檐。屋檐是那種滴水瓦,很整齊的一排。滴水瓦的垂面飾有花紋,花紋下才是乳頭般的一滴滴水珠狀瓦滴。瓦呈灰黑色。滴水珠下似乎掛著冰凌。一排長長短短的冰凌,很整齊地垂掛著。有光照在冰凌上,冰凌折射出水晶一般的光。我似乎沒能見到太陽。河水照例清澈,但沒有見到魚。河水靜靜地流著,沒有見一絲波紋。突然,商鋪的臨河窗戶被打開,一盆熱水潑了下來。水汽隨風飄散,河面被激起一片水花,但很快便復歸于平靜……
故鄉小鎮在我的夢中,似乎很難離開鎮中那條穿鎮而過的小河。而且,夢中的小河一直這樣不急不躁地緩緩流著,從不張揚,從不波濤洶涌。其實,真正的小河,有它平緩的一面;也有湍急的一面。只是絕大部分的時間里,它是平緩的,絕少的地方和很少的時間里它是湍急的。所以,盡管也有驚心動魄,但平緩的印象卻一直根植在我的記憶深處。
那時的小河似乎總會發大水,有時,本地并沒有下雨,河水卻日見升高。而且,河水不再清澈,變得渾濁,像是暗藏著躁動。在那個時候,幼年的我,每天會情不自禁地跑去我家弄口正對著的那個石埠,看河水逐日呑沒石階,或者找昨日留下的印記是否還在小河在我幼年中的印象是神秘的。因為不管是平靜或洶涌的水面下,隱藏著太多我無法知道的秘密。
小河發大水,最常見的是在黃梅季節。幼年時,我不懂得黃梅雨季的成因,只知道,有楊梅吃的時候,天會連續不停的下雨。讓我感到奇怪的是,這么小的毛毛細雨,怎么,會讓河水漲高這樣多但是,這樣的好奇往往會讓位于父親買來的楊梅上。
父親是一個很講究吃的人,什么東西時新,他總會買來讓家人一飽口福。盡管那時候,我們姐弟眾多,家庭經濟條件并不好。但父親從不吝嗇。父親總會挑個大,色澤黑紫的大楊梅買。買來的楊梅被裝在一個大大的用紙折成的口袋中,父親托著紙袋進門,臉上總有買到了好楊梅的那份得意。
母親會接過父親手中的紙袋,忙不迭地將楊梅一一輕放進一個大盆中,倒進早已準備好的涼開水。見父親托著紙袋進門,我便知道,楊梅來了。因為,紙袋上早已洇出了暗紅的楊梅汁。母親看到我們呑咽口涎的饞樣,總會笑我們猴急,說
“楊梅必須洗干凈才能吃。你們看,楊梅不像桔子一樣,剝了皮就可以吃了。楊梅從小到成熟,一直這樣赤祼裸地長在樹上,誰知道有多少蛇蟲百腳爬過呢!不把它洗干凈了,吃了,肚子里也會長出蛇蟲百腳來的。”
每年的黃梅季節,除了買給我們吃又大又黑紫的楊梅外,父親還會買來一棒又紅又小的楊梅。又去酒店沽來散裝的白酒,將楊梅泡在白酒中,制作楊梅酒。父親說,用楊梅酒治肚子痛是最好的。泡在酒中的楊梅沒幾天,便將酒染紅了。黃梅雨季一過,市面上自然早沒了楊梅的蹤影。但泡在酒中的楊梅,在紅色的酒液中,卻依舊色澤鮮紅。只是旋開瓶蓋后那一股嗆人的酒味讓我避退三舍。
有一次,我還真鬧肚子痛了。母親說,我肚子里肯定已長了蛔蟲,才鬧的肚子痛,得去買寶塔糖給我吃才行。那時的驅蛔蟲藥,制成了一顆一顆形如寶塔的樣子,嚼起來,還真如糖一般的甜。父親卻并不多,只是從筷筒中拔了一雙筷子,旋開浸著楊梅的酒瓶,挾了一顆鮮紅的楊梅出來,讓我張開嘴。濃烈嗆人的酒味,我聞聞尚且受不了,哪里還敢張嘴去吃這顆楊梅我哭叫著不肯,但是,在父母的哄騙下,我還是張嘴囫圇咽呑下了這個楊梅。說也奇怪,楊梅呑下后沒多長時間,我嘴中酒的辛辣味還沒有退呢肚子突然便不痛了。父親得意地朝母親笑笑,又朝我連連點頭;母親看父親的目光中流露出許多敬佩。
對一些小毛病,父親總能用一些常見的偏方來治,也不知父親是不是曾得到過祖父的真傳據父親說,祖父曾是一個走方郎中。用偏方治病是走方郎中常用手段。但祖父是在父親三歲時亡故的,得他父親的真傳又似乎不太可能。這也是少年時期的我常常迷惑的事情。
許多年之后,當我也已為人父,也多少掌握了一些醫藥知識。我才知道,其實,我少年時時常鬧肚子痛是很正常。并不是因為我肚中長了蛔蟲,而是因為,我身子長得太快造成的,是生理性的而非病理性的。
最讓我難忘的,是我幼年時小河發的那一次大水。這次大水發得很奇怪,雨雖然是蒙蒙地下,但小河上游似乎并沒有像《說岳》里面說得那樣,有門板,木頭或荷花大缸順流漂下來。更沒有人攀著木頭或坐在荷花缸中順流而下。河水便這么慢慢地漲高了,漲高了。漫過一級一級的石埠,漫過石幫岸,漫上臨河商鋪的地板,漫過青石板路,又漫進了朝南的商鋪。漫進了商鋪的河水依舊在漲高。在青石板街道上行走的大人們,得將褲腿一直卷到大腿根部。婦女和孩子得卷起褲腳在商鋪門沿的臺階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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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出商鋪,都涉在水中。河水不再清澈,變得很渾濁。在商鋪中,常能感覺到有魚撞上人的腳踝,但低頭察著,渾濁的水中,很難覓到魚的蹤影。大人們的驚叫聲和孩子們的歡叫聲此起彼伏。大水帶給了小鎮人諸多不便,也同時帶給小鎮人許多的驚奇和快樂。就連河中的魚,也趁著河水,游進了商鋪,在人們的歡笑中暈頭轉向。
已忘了河水是幾時退的。水退去后的商鋪里,并沒有見魚的蹤跡,這是幼年時的我常常感到奇怪的事。我仔細觀察這商鋪的門坎,商鋪的木門坎間,只有細細的縫隙。進了商鋪的魚,根本不可能從那些縫隙中鉆出去。
那時的商鋪,店面常常采用長條木板,排板拼裝而成。店板的頂上是一道木橫梁,底下是一道木門坎,橫梁和門坎上都對應著鑿有一道凹槽。關店時,將長條木板一塊接一塊拼裝進凹糟中,最后將一根方方的木柱插入上下固定榫中,木柱便成了固定店板的木栓和關閉木門的門柱。將店面另一側的那一扇木板門掩上,門上的鐵搭扣扣上門柱的鐵攀,店門算是關閉了,開店時,木門開啟后,只需拔出那根方木柱,長長的店板,便能一塊接一塊連接著卸下。將它們整齊地迭放在商鋪一側的檐下,用那根一頭固定在墻上的繩索攬過來,將繩索另一頭手拴著的鐵鉤,鉤入植進墻壁的鐵扣,店門便已開張大吉了。
但是,在這樣的木檻中,已進入店鋪的魚,是怎樣隨著漸漸退去的河水逃之夭夭的呢難道,游進店鋪的都是鯉魚隨水退去門坎邊時,挺身一躍,便躍過了“龍門”?即便是如此,如果這一躍是在白天的話,不可能沒有人看見,晚上躍出去是不可能的。長條店板密匝匝地豎著呢難道真的上天入地了
用那些長長的店板做學習游泳的工具,是再好不過的。我少年時,便是在故鄉的小河中學會了游泳。長長的店板往小河里一擱,穩穩地浮在水面上。初學游泳時,整個人得趴在長板的一頭。長板的另一頭便很自然地翹出水面好多。爬在長板這一端的人,彎起雙腿的下肢在水面上輪流著猛敲,長板便昂帶著頭,在小河中緩緩向前。初學游泳的人,只要能做到這一點,而不從爬著的長板上滾入水中,便已算是初步掌握了游泳的入門。
盡管會游泳的人,一看到一頭翹得高高的木板正朝他緩緩駛來。知道木板的那頭必定臥著一個剛學游泳的“菜鳥”,而忙不迭的避開。至少,初學者已經在水中掌握了自身的平衡。其實,學游泳真是再簡單不過。一是平衡,二是呼吸。掌握了這兩個技巧,人就能在水中活如游龍了。
看我已能在水中抱著木板乘風破浪了,父親便已放心離開。他知道,用不了多長時間,我便能脫離這塊長長的木板了。接下來便是一只手抓住木板,另一只手嘗試著在水中劃動。雙腳在水中,也由敲自然轉變成了蹬。盡管仍是努力伸長了脖子,不讓嘴巴沒入水中,但嘴巴已不由自主地在練習著在水中-->>吐氣,探出水面吸氣了。呼吸技巧的熟練掌握已使身體能在水中自由地浮著。這時,便能真正在水中不再借用這塊長長的店板了
少年時期的我,便是這樣在故鄉小鎮的小河中學會了游泳。至于后來在游泳的姿勢上,不斷地變出蛙泳,蝶泳,側泳,仰泳,自由泳等各種樣式,完全是在水中掌握了身子的平穩技巧和呼吸技巧之后的自由發揮,一點兒也沒有神秘可。
許多年之后,我在縣城的游泳池中教女兒游泳,我既不給她救生圈,又沒讓她穿救生衣,只是讓她在齊胸深的水中,屏住呼吸蹲下去,讓身子在水中自己浮上來。感覺后背已露出水面后,扭過脖子讓嘴巴露出水面,然后,飛快地吐氣再吸氣。只要吸氣后,身子仍然沒有下沉,便可以嘗試著在水中練習蹬腿和劃水的動作了。
女兒從小怕水,幼年時給她洗澡,蓮蓬頭里的水從她的頭頂淋下,她便會哭叫著直跺腳,說是要淹死了。長大后在游泳池中,按照我的方法學游泳,沒有多長時間,五十米長的標準游泳池,她已能一次性不間斷地游上十多個來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