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一個大禮堂過道旁的一個座位上。周邊人聲鼎沸,我正靜靜地等臺上燈光下,大大紅紅的幕布拉開……我似乎已跑進了后臺,看站在幕布中間的那兩個人。那兩個人都正手拉著幕布的豎邊,扭過頭來,朝我這邊看。目光中帶著驚慌,似乎猶疑著,是否該將幕布拉開。有一個人正趴在舞臺中間的那道橫梁上,像是在調試燈光。一下子,我像是也爬在了那道橫梁上。也不知是誰發了一道指令,站在幕布中間的那兩個人,突然扯著各自的那條幕邊飛快地朝舞臺側跑去。舞臺下,滿禮堂黑鴉鴉的人頭,都齊匝匝地抬頭看著我……
故鄉小鎮的文化,一直秉承著自己特有的形式。在我幼年時,似乎說書,是唯一讓小鎮人津津樂道的話題。說書的場地,總是設在茶館里。在茶館的一側,專門設有一個低低的舞臺。舞臺上僅有一個茶幾和擺在茶幾兩側的兩把靠背太師椅。書是評書。茶館隔三岔五地會從蘇州等地請來說評書的搭檔。當然,請人說書的費用早已暗攤在茶館的茶資中了。
評書一般為男女搭檔。男的一柄紙折扇在手,女的一把琵琶半遮著臉。男的說,女的唱。說者抑揚頓挫,唱者眉目含春。說到緊要處,臺下的茶客跟著眉飛色舞。說一出大書,往往得需十天半個月。而且,總是在緊要處,突然剎住了話頭,將茶客的胃口高高的吊著。讓人“要知結果如何,且聽下回分解”。以藝術的手段,保佑茶館的生意興隆。大概是評書與茶館聯姻的根本所在吧!說評書的男女,一般都是夫妻搭檔,卻又都以老夫少妻者居多。可能是因為年長的男人穩得住陣腳,年少的婦人眉眼了人,能引得茶客臆想聯翩吧!
在記憶中,小鎮早先的說評書場地,是在鎮西的那間茶館。就在我父親商店的西側。后來,鎮西的那間茶館屋子日漸破敗,才遷移至鎮東的那間茶館。鎮西的茶館因為不再有評書聽,生意自然日漸清淡。鎮東的那間茶館,卻因為評書的引入,生意很快火紅了起來。鎮東茶館的評書舞臺背靠西壁朝東,著實比鎮西茶館的背靠東壁朝西氣派了許多。
于是,小鎮人便傳說“靠西壁朝東,是迎接紫氣東來,生意自然日漸火紅;而靠東壁朝西,是意味著日薄西山,生意不敗落才怪!”任何一樁尋常的事,在小鎮人的口中,總會延伸出許多神神叨叨的深奧來。年幼的我,自然無法懂得這些深奧。只是知道,因為鎮西茶館的衰落,原本熙熙攘攘的青石板街道,從此也冷清了許多。
父親口中的故事,大半也是出自于茶館的評書。在年幼時,我總是纏著父親講故事。那時,父親肚子里的故事真多呀!在父親的口中,我知道了岳飛是金翅大鵬鳥轉世的。也知道了要“精忠報國”。雖然,那時的我,,對“忠”對“國”全無概念。
我不知道,岳飛在洪水泛濫時,在她母親的呵呼下,坐在荷花缸中,順流而下,得到金翅大鵬鳥的庇護,與父親的故鄉那座寺院中的石佛,在洪水泛濫中,由上游漂流而來,在銀杏樹側的那座石橋邊勾連不去,是否有著聯想的關連,亦或原本便寄托著父親年少時的理想反正,每當說到此處,父親必然神采飛揚,生動得讓人似乎身臨其境一般。
姐和我和兩個弟弟,也往往聽得全神貫注。尤其是我的小弟,口水掛得老長,也不知道舉起袖口擦一擦。坐在父親身側的母親,往往微側著臉,面朝著父親,目光中流露出無盡的愛戀。昏黃的燈光,照在母親的臉上,仍能看見丹霞涌動。
父親的故事,最多的是《三國演義》。雖然,此次說的,與上次說的情節完全相同,人物卻已完全改變。但對年幼的我來說,聽得卻依舊是津津有味。一直到許多年后,我能讀《三國演義》的書了,才知道,父親當年講的故事,有許多是張冠李戴,有些甚至是憑他自己的想象在隨意演繹。不過,父親的這種隨意的演繹,似乎比原著更能吸引人些。這大概又是許多人寧愿去聽評書而不愿去看原著的最根本的原因吧要的便是這種活靈活現,讓人如身臨其境的感覺。這種感覺,能帶給人的那份心跳,是任何一本書都難以企及的。
父親講故事,還喜歡將鬼神,現實和傳說結合起來,讓人心驚肉跳而心生敬畏。父親曾講的倆個故事,至今仍讓我記憶猶新,莫辨真假。
父親說,在這個世界上,確實是有鬼神存在著的。一般這些鬼神,白天是不會顯身的。要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它會在不經意間,出現在人的面前。
小鎮上有一個夜間賣餛飩的老人。一到夜間,他便挑著餛飩擔,慢悠悠地在青石板的街道邊上走。手中的“篤篤”板緩緩地,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聽見“篤篤”板聲響,便知道,老人的餛飩擔來了。“篤篤”板聲,在青石板的街道上能傳出很遠。
那時,街道上,挑出屋檐的路燈很少。昏黃的燈火,只能照得見底下的方寸之地。整條街道,都是黑黝黝的。老人挑著擔子在街上走,擔前坐著小鐵鍋的爐子。“嗶剝”燃著的爐火,僅能照見老人佝僂的身子。老人身后的那一端,只是一個黑乎乎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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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老人正在青石板的街道上,敲著“篤篤”板,慢悠悠的走。突然,眼角邊閃過倆人,一前一后,走得飛快,卻絲毫聽不到腳步聲。老人常年一個人摸黑營生,古怪的事情見得多了。自然毫不在意,自管慢悠悠地挑著擔,敲著“篤篤”板慢慢地走。哪知,那兩個正飛快走著的人影,在將到未到那圈路燈光影前突然停了下來,扭頭齊聲招呼道“來,來兩碗餛飩!”聲音陰森森地。
老人并不以為然,挑著擔行至他們跟前。將擔子一擱,抽出擔后的那只長凳,朝他們跟前一放。將蔥花碗,辣醬瓶擺上案板。掀開擔前冒著白汽的鍋蓋,一團白汽隨風飄向那兩個已經落座的人影,人影隨即變得越發地朦朦朧朧了。老人一五一十地數著餛飩,將餛飩投入沸水中。餛飩只在沸水中翻了幾個滾,便一一飄浮在了鍋中。老人取出兩個大碗,一一盛上餛飩,端去那兩個人跟前。那倆人也不客套,散些蔥花,撈些辣醬在碗中,用調羹輕輕攪動了一下,便俯首在案板前“稀哩呼嚕”地吃開了。頃刻,便將碗中的餛飩吃盡,又端起碗,喝盡了湯。老人似乎聽到了輕微的湯汁淋漓的聲音。
兩人喝完了湯,便將碗放在案板上,其中一人又摸出錢幣壓在碗底。說了聲“謝謝”!便起身離去。老人似是沒有搭理他們的那聲“謝謝”,甚至沒有扭頭去看他們離去的背影。他只是默默地收拾著碗筷。但當他收起那張錢幣時,他卻驀然吃了一驚!手指一捏起錢幣,他已明顯地感覺到紙張似乎與以往的錢幣明顯地不同。他舉起手臂,想湊著路燈看,燈火太遠,仍是看不真切。他重新佝僂起身子,湊近擔前的爐火看。看到手中捏的,分明是一張冥幣。老人也不緊張,只是微微搖了搖頭,順手將冥幣投進爐火中,默默地看著冥幣在火中化為灰燼。
老人在收拾挑擔時,發現剛才的兩碗餛飩連湯悉數倒在了凳前的青石板上。父親最后總結說,鬼都是沒有下巴的,吃下去的東西,都會散落在跟前的地上。所以,年前,清明節的祭祀供品,看似沒有動過,一直好端端擺著,其實,先人已經來享用過了。也已經領了后人的孝心了。
父親講的另一個故事是,說有幾個年輕人,爭相比誰的膽子大。在酒桌上,個個都自夸自己的膽子了得。有一次,在他們喝酒的店家的不遠處,有一片墳塋,樹木森森,白天走近那兒,但見墓廬殘缺,從殘缺的口子里,能隱約看見里面停放的黑紅棺木。樹木間不時會轉出一陣陣旋轉著的陰風,讓人毛骨悚然。
這幾個年輕人,喝著酒,聊著天,說著說著,又說到了誰膽子更大的話題。酒能壯膽,這話一點都不假。于是,有人提議說“誰能在此時,穿過那片墳地,去西北角的那座大墳墓廬上掰下一塊磚來,誰的膽子才是最大的”
酒桌上的這幾個人,西北角那座大墳大家都知道。白天靠近那座墓廬,能清晰地看到墓廬殘缺內的那具黑黑的棺木。若是上午靠近那個缺口,陽光透進墓廬能瞧見棺木還隱隱透著醬紅色,而醬紅色的四周,卻是一律地黑咕隆咚,深不可測。走近這個墓廬,總會讓情不自禁地起一身雞皮-->>疙瘩。
那時,正是晚上十點鐘光景。端午之后的月亮。半個滿月,高高地掛在天上。這個提議一出,竟得到了滿桌的響應。這幾個年輕人,仗著酒膽,紛紛拍著胸脯,說自己能行。于是,一個人接一個人,輪流著去。淡淡的月光,使得那片墳地,越發地黑影幢幢。如果沒有月色,墳地里一團漆黑,哪怕是伸手不見五指,恐怕還好些。反正已是黑了,什么也看不見,自管摸黑著走,確實也沒有什么可怕的。怕就怕在月光下的亦幻亦真的陰影,帶給人懼怕的想象,讓人禁不住腿肚子直打哆嗦。
這幾個年輕人確實膽子夠大,一個接著一個去那個墓廬上掰了墓磚回來,齊匝匝地擱在了酒桌上,墓磚的側面,都有一個隆起的圓圈,圓圈內有一個照式照樣的“梁”字。顯然,墳地西北角的那座大墳的墓主姓梁,墳磚取自于同一座墓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