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海里翻江倒海,那些被官方敘事抹平的棱角,在“陳玉蘭”這個名字的映照下,變得血肉模糊,觸目驚心。
他最終坐回電腦前,放棄了那份謊堆砌的通報。
轉而,他打開一個新的文檔,手指在鍵盤上飛舞,用一種近乎偏執的認真,敲下了一份《民間記憶現象調研簡報》。
他沒有批判,沒有指責,只是冷靜地收集著近期網絡上、市井中那些關于“記憶”的只片語,關于老人們的囈語,關于被喚醒的名字。
他用官方的口吻,包裝著最真實的民意,將其定性為“內部參考”。
這份簡報,就像他內心深處那點搖搖欲墜的良知,小心翼翼地,卻又堅定不移地,悄悄送到了幾位市領導的案頭。
他知道,這或許只是螳臂當車,但總要有人,發出一點不一樣的聲音吧?
與此同時,省廳的會議室里,空氣里彌漫著咖啡和打印紙的復合氣味,顯得有些沉悶。
司法正義代人王雅婷,一身干練的職業裝,卻掩不住眉宇間那股剛柔并濟的鋒芒。
她出席的座談會,議題是“如何應對歷史類網絡熱點”。
領導們一個個發,無非是如何加強管控,如何引導輿論,如何“平穩過渡”。
聽得她心里直犯嘀咕,這哪里是應對“熱點”,分明是應對“麻煩”啊。
輪到她發了,她沒有像往常那樣,拿起準備好的講稿,而是徑直掏出手機。
屏幕亮起,她修長的手指輕點幾下,一組照片赫然呈現在大屏幕上。
第一張,是兒童座椅上,在體溫的烘烤下,逐漸浮現出的模糊字跡;第二張,是路燈桿下,被風雨侵蝕得只剩半截的紙條,上面依稀可見一個名字;第三張,是陵園紀念墻上,那些在雨水沖刷后,反而愈發清晰的“淚痕文字”。
會場里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氣氛,一下子被這幾張照片攪動了,嗡嗡的議論聲此起彼伏。
王雅婷清了清嗓子,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各位領導,各位同仁。我們在討論‘管控’,在研究如何‘引導’。可有沒有人想過,人民,他們已經在用自己的方式立碑了?”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在座的每一張臉,看到有人驚訝,有人不解,也有人她繼續道:“這些照片,不是我派人去拍的,是市民們自發上傳到網絡上的。他們通過最樸素的方式,讓那些本不該被遺忘的名字,重新回到我們眼前。”她呼出一口氣,語氣里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疲憊,也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如果那天,我們這座辦公大樓的外墻,也突然出現這些名字……那不是因為有人破壞秩序,不是因為有人煽動鬧事。那,只會是因為我們拖得太久,太久了。”
話音落地,會議室里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寂靜。
沒有人鼓掌,也沒有人反駁,只有空調的低語聲在回蕩。
王雅婷心里其實捏了一把汗,她知道自己這番話,聽起來可能有些“離經叛道”,甚至有點“煽風點火”的嫌疑。
但她就是忍不住,憋不住。
這些日子以來,她親眼看著那些被塵封的記憶,一點點被“喚醒”,她感受到了那種自下而上、勢不可擋的力量。
散會后,大多數人都匆匆離去,避開了與她眼神的交流。
唯獨一名年輕的科長,三十出頭,戴著一副眼鏡,臉龐還有些稚氣。
他追上來,湊到王雅婷身邊,壓低聲音,語氣里帶著些許忐忑,卻又藏著一絲堅決:“王處長,我能……報名做口述史志愿者嗎?我家里也有很多老照片,也許能找到一些線索……”王雅婷愣了一下,隨即,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
這星火,終究是點燃了一點啊。
而在市紀檢委那間平時嚴謹肅穆的審批會議室里,氣氛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市信訪局文書張德海,五十歲,平日里看著圓滑,此刻卻像塊磐石,穩穩地坐在那里。
他利用職務之便,硬是將“李達成名譽恢復案”這個積壓了十七年的老案,列為了首批聯席審議試點。
會議一開始,就有位年輕的領導,帶著一絲質疑,也帶著些許傲慢,皺著眉發問:“張文書,這李達成案,我看資料,證據來源有些模糊啊。有些東西,怕是程序上不夠合法吧?”下之意,就是想把這案子再拖一拖,甚至干脆駁回。
張德海聽了,心里冷哼一聲,面上卻不慌不忙。
他緩緩地從那有些破舊的信訪記錄袋里,倒出一片被壓得扁平、卻依然保留著清晰脈絡的梧桐葉。
那葉子在米黃色的會議桌上,顯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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