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賬房,像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
窗外,黃浦江的水聲隱約可聞,混著遠處巡捕房的汽笛,更襯得屋內死寂。
煤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著,將沈逸風的身影拉得瘦長,
投在堆滿賬簿和票據的墻上,像一幅扭曲的皮影戲。
他趴在案頭,鼻尖幾乎要碰到冰涼的桌面。
左手舉著一枚從地板縫里摳出的、邊緣卷曲的碎紙片,
右手捏著那枚周掌柜珍藏的黃銅放大鏡。
鏡片下的世界,墨跡的紋路被無限放大,纖毫畢現。
碎紙片上的字跡,是“恒賚錢莊”四個字。
而他手邊,正攤開著一張從恒賚錢莊陳伙計那里“無意間”得到的名片。
“恒賚”的“賚”字,筆畫繁復,最后一捺的收尾處,有一個極其細微的頓挫,
像書法家不經意間留下的一個顫筆。
沈逸風屏住呼吸,將碎紙片上的字跡,與名片上的“賚”字,一一對比。
一模一樣。
不,不僅僅是像。
放大鏡下,他能看清墨汁在紙上暈開的細微差別,能辨認出書寫者手腕用力的輕重緩急。
這兩個“賚”字,就像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連筆鋒里藏著的那一絲猶豫和急躁,都如出一轍。
“果然是恒賚……”
沈逸風的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在摩擦。
他攥著碎紙片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手心全是冷汗。
這不是推測,不是懷疑,這是鐵一般的、用墨跡寫下的鐵證。
那個在他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躲在陰影里的黑影,終于露出了清晰的輪廓。
不是別人,正是恒賚錢莊的那個陳伙計。
他不僅偷了賬簿,還用與恒賚一模一樣的紙張和墨汁,偽造了那張足以亂真的碎紙片,試圖將水攪渾。
“小風,這么晚了,還在研究你的‘學問’?”
賬房的門被輕輕推開,周伯庸端著一杯熱茶走了進來。
他顯然是被沈逸風壓抑的喘息聲驚動了。
沈逸風猛地抬頭,眼中閃爍著一種混合著興奮與恐懼的光芒。
他舉起手中的碎紙片和放大鏡,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
“周伯!您看!您看這個!”
周伯庸放下茶杯,湊了過來。
他看了一眼放大鏡下的景象,又看了看沈逸風手中的碎紙片,
渾濁的眼睛里,先是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化為一種深沉的凝重。
他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手指,輕輕捻了捻那張薄薄的碎紙。
紙質的觸感,墨香的濃淡,他閉著眼睛,仿佛都能聞出這紙的來歷。
“是恒賚的賬房紙。”他緩緩睜開眼,聲音低沉,
“他們總喜歡在這種草紙的邊上涂一層米漿,防蛀。”
鐵證如山。
周伯庸沉默地坐回太師椅,重新端起那杯已經涼了的茶,一口一口地喝著。
賬房里只剩下煤油燈的“噼啪”聲和老人沉重的呼吸聲。
沈逸風站在一旁,感覺自己像一個等待判決的囚犯。
他揭開了真相,卻也把自己和福源,推向了一個更危險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