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朗這邊默默地精進自己,他已然接受了現實,但是偶爾也會心有不甘。直到有一天,兒子云霄突然說,爸爸我小時候是不是很厲害,現在怎么一點也不厲害。比不過你們所有人。
云清朗說:“那你還想重新厲害嗎?”
云霄道,想歸想,但是那樣就見不到你和媽媽了。所以我覺得還是不厲害的好。
云清朗的心,在兒子那句話落下的瞬間,被一種極其復雜的力量狠狠攥住,先是劇痛,隨即是彌漫開來的、無邊無際的酸軟。他看著兒子云霄——那孩子已經十歲,眉眼間依稀有妻子萬小雅的秀美,也有他自己年少時的輪廓,但更多的是一種被保護得太好、未經風雨的懵懂與溫順。此刻,這溫順里摻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像晴空里一抹極淡的云翳,卻足以遮蔽云清朗整個心空。
“想歸想,但是那樣就見不到你和媽媽了。所以我覺得還是不厲害的好。”
這話語如此質樸,卻像一把最鋒利的鑰匙,精準地捅開了云清朗內心深處那扇從未真正鎖死的門。門后,是滔天的巨浪,是沉寂了十年的不甘、遺憾,以及一種被命運強行扭曲路徑的憤懣。他以為他早已接受,早已在日復一日的劈柴、挑水、教導村童的平淡中磨平了棱角。可兒子的這一句話,讓他明白,那棱角只是深埋,并未消融。
他深吸一口氣,那山間帶著草木清香的空氣,此刻吸入肺腑卻帶著針扎般的刺痛。他伸出手,粗糙的、布滿繭子的手掌,輕輕落在云霄柔軟的發頂。
“傻孩子,”他的聲音比平時更低沉沙啞幾分,“誰告訴你,重新厲害起來,就一定會見不到爸爸媽媽?”
云霄抬起頭,大眼睛里滿是困惑:“不是嗎?故事書里爺爺說,以前那些很厲害的大俠,都要離開家,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修煉,打壞人,有時候……有時候就再也不回來了。”他頓了頓,小聲補充,“我不想離開家和爸爸媽媽。”
云清朗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故事書里所說的是這個時代,乃至過去千萬年的常態。修行之路,本就是一條與天爭、與人斗的逆旅,資源有限,道途險峻,一旦踏上,便意味著離別、廝殺與無盡的風險。他云清朗當年,不就是因此才……才落得和云霄分開的田地么?
可這真的是對的嗎?用斬斷未來可能性的方式,來換取眼下的安寧?
一種前所未有的動搖,像初春的冰裂,在他堅冰般的心湖下悄然蔓延。
他沒有立刻回答兒子的問題,只是揉了揉他的頭發,溫聲道:“先去大柱叔叔那里玩一會,我出去一趟”
提著那把磨得發亮的柴刀,云清朗一步步走入后山茂密的叢林。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無比,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可今日,腳下的路似乎格外不同。陽光透過交錯的枝葉,灑下斑駁的光點,像碎了一地的金子,也像他破碎又重組的思緒。
兒子的話在他腦海里反復回響。“想歸想”——那是源自血脈深處、對力量、對飛翔的本能渴望,是每一個少年郎都曾有過的夢。“見不到你和媽媽”——那是孩子對家、對親情最純粹的依戀與守護。
為什么,這兩者在他云清朗的兒子身上,會成為非此即彼的對立選項?
是他這個做父親的,親手畫下了這條界限嗎?因為他自己的失敗,因為他對外界風險的恐懼,他便下意識地,將“強大”與“危險”、“離別”劃上了等號,并潛移默化地傳遞給了兒子?
柴刀揮下,砍入樹干,發出沉悶的“哆”聲。木屑飛濺。云清朗的動作一如既往的穩健高效,但他的心卻亂得像一團糾纏的麻。
他想起了萬小雅。那個溫婉堅韌的女子,當年義無反顧地跟著他離開紛擾,隱居于此。她從未抱怨過清貧,總是用那雙巧手將簡陋的屋子收拾得溫馨妥帖,用溫柔的微笑化解他偶爾流露的郁氣。她是否……也曾對云霄的未來有過別的期待?她是否也甘心讓兒子的世界,永遠只有這里?
他猛地想起,前幾天小雅還看著云霄笨拙地練習他教的強身健體的粗淺拳法,眼神里似乎閃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悵惘。當時他未曾深想,此刻卻如電光石火般掠過心頭。
或許,感到遺憾的,并不只有他云清朗一個。或許,小雅默默承受的,比他想象的更多。
砍夠了柴,用藤條捆好,云清朗背著沉重的柴捆,步履沉穩地往家走。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那背影依舊挺拔,卻似乎背負著比柴薪更重要。
快到家時,他的腳步頓住了。
打破這份寧靜,是對是錯?將可能的風雨再次引入這片桃源,他承受得起那個后果嗎?萬一……萬一重蹈覆轍……
“爸爸!你回來啦!”云霄眼尖,看到了他,歡呼著跑過來,試圖幫他接過柴刀。
萬小雅也轉過身,臉上帶著勞作后的紅暈,笑容溫婉:“回來了?洗把臉,飯菜快好了。”她的目光落在他臉上,微微一頓,敏銳地察覺到他眉宇間比往日更深的沉凝,“怎么了?是累著了,還是……”
云清朗看著妻子關切的眼神,又低頭看看兒子純真無邪、滿是依賴的臉龐,心中那股翻騰的巨浪漸漸平息下去,沉淀為一種更為堅定、卻也更為沉重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