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溫暖濕潤、生機盎然的花房出來,驟然回到清冷干燥的空氣中,林舒安不禁微微打了個寒顫。她沒有徑直回自己那間布置得溫馨雅致的臥房,而是腳下方向一轉,沿著覆著薄霜的抄手游廊,徑直去了位于西廂僻靜處的畫室。
這間畫室是她真正意義上的一方小天地,是祖父特允她使用的。靠墻立著頂天立地的巨大書架,上面分門別類、密密麻麻地擺滿了各類中外畫冊、藝術史論、美學典籍和許多線裝古籍,空氣里常年彌漫著紙墨與舊書特有的沉靜氣息。寬大的黃花梨木畫案臨窗而設,窗外恰好是一叢瘦竹,冬日里雖無綠葉,但枝干挺拔,別有風致。畫案上,筆墨紙硯井然有序地擺放著,一方端溪老坑硯里宿墨未干,旁邊還攤開著幾卷顯然是時常翻閱、邊緣已有些毛糙的古畫復制品。一踏入這里,外界所有的紛擾喧囂,似乎都被那淡淡的松煙墨香和宣紙特有的、略帶苦澀的草木氣息隔絕開來,讓她紛亂起伏的心緒,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撫平,瞬間安寧沉淀了不少。
她褪下外出穿的旗袍,換上一件寬松舒適、便于活動的深藍色棉布罩衫,將衣袖利落地挽至小臂,露出纖細的手腕。然后在寬大的紅木畫案前,細致地鋪開一張微泛黃色、質地綿韌的上好仿古宣紙,用白玉鎮紙仔細壓平四角。她選了一支蓄墨飽滿、彈性適中的中楷狼毫,在那方微凹的端硯中緩緩地、均勻地舔墨,看著濃黑發亮、泛著紫光的墨汁漸漸充盈筆肚。她今日想臨摹的,是北宋范寬那幅氣勢磅礴、意境深遠的《雪景寒林圖》。
筆尖飽蘸墨汁,沉穩地落在雪白的宣紙上,發出細微而富有韻律的沙沙聲,在這寂靜的畫室里顯得格外清晰。她先以淡墨起稿,勾勒出遠處巍峨雪山那雄渾壯闊、連綿起伏的輪廓,墨色由淡至濃,層層渲染,小心地營造出雪后初霽、天地蒼茫、宇宙浩瀚的宏大意境。接著,她的筆鋒轉向畫面主體——那片矗立于冰天雪地之中、仿佛凝聚了天地間所有寒意的寒林。她運用范寬典型的雨點皴和短條子皴,筆觸干澀而有力,反復皴擦點染,細致地表現出樹木枝干的虬結盤曲、嶙峋堅韌。那一片寒林,在嚴寒的肆虐下仿佛早已褪盡了所有綠葉的庇護與偽裝,只剩下光禿禿的、如鐵如戟般的枝椏,倔強地、甚至是有些悲壯地直指灰蒙蒙的天空,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孤寂、頑強,以及對嚴酷環境無聲的抗爭。
她畫得極其專注,心無旁騖,仿佛要將自己此刻所有的思緒、感觸,甚至那潛藏在心底的一絲不安與迷茫,都徹底融入這流轉的筆墨、這濃淡干濕的變幻之中。畫中那片沉默而堅韌的寒林,何嘗不像是她此刻心境的某種微妙映照?看似居于溫暖安穩的林家,被至親家人環繞庇護,實則內心已然清晰地感受到了來自家族內部、那無形卻冰冷的寒意與日益沉重的壓力,她需要調動起全部的沉靜與內在的堅韌,來面對和承受這一切。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日影似乎都微微偏移了方向。一陣極輕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腳步聲在身后響起,伴隨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林舒安極其熟悉的淡雅香水味——是母親鄭麗常用的那款名為“空谷幽蘭”的定制香氛。林舒安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手中的筆,依舊沉浸在自己的筆墨世界里。
鄭麗也沒有立刻打擾她,只是靜靜地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遙的地方,目光沉靜地落在女兒筆下那一片墨色森森、孤寂而堅韌的雪景寒林之上。畫面上的墨色淋漓酣暢,濃淡干濕變化豐富,一股凜冽的寒氣仿佛能透過薄薄的宣紙彌漫出來,沁入觀者的肌膚。
直到林舒安用濃墨重筆,細致地勾勒完近處一塊覆蓋著厚厚積雪、形態奇崛的巨石,為其做好最后的苔點,這才暫時擱下手中那支已然有些分叉的狼毫筆,直起有些酸脹的腰背,輕輕舒了一口氣時,鄭麗才緩緩開口,聲音柔和得像是在耳語,卻又帶著一種歷經世情、洞察人心后的清醒與冷靜:
“畫如其人。”她輕聲說,目光依舊流連在畫作那蒼勁雄渾的筆觸上,帶著欣賞,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慨,“這筆意里透出的孤高與內在的堅韌,像你,安安。”
林舒安轉過身,用旁邊一塊濕毛巾擦了擦指尖沾染的墨跡,看向母親。鄭麗今日穿著一身剪裁極其合體、面料挺括的珍珠灰色西裝套裙,襯得她身形愈發修長利落,氣質干練而優雅。她的眼神依舊是溫和的,如同春日暖陽,但仔細看去,那溫和底下卻蘊藏著能穿透表象的銳利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