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允禮心中最深的地方,始終為另一個人留著——那個聰慧如星、敢愛敢恨的女子,那個他明知不可得,卻始終無法忘懷的人。
他抬眼望向殿角,年世蘭正與皇帝低語,眉目沉靜,風華內斂。那一瞬,他心頭微動,隨即迅速垂眸,掩去所有情緒。
暮色四合,紫禁城的琉璃瓦浸在殘陽余暉里,暈出一層冷金。養心殿的偏殿內,暖爐燃著上好的銀骨炭,煙氣裊裊纏上梁間懸掛的鮫綃宮燈,將滿桌的珍饈佳肴映得光影迷離。可這融融暖意,卻半點也透不進允禮的心底。
他執筷的手微微一頓,象牙筷尖挑著一塊晶瑩的魚膾,卻遲遲未曾送入口中。山珍海味羅列滿桌,鮑參翅肚的鮮香縈繞鼻尖,于他而卻味同嚼蠟,連帶著那壇封存了十年的花雕,斟在白玉杯里,也只釀得出滿口的清寒,暖不透四肢百骸。
他強撐著面上的溫潤笑意,皇帝談及西北戰事的豪情壯志,他便適時頷首附和,語帶敬佩;玉隱輕聲問他是否菜品不合胃口,他便側首對她溫安撫,說只是今日略感風寒,不妨事。一舉一動,一一行,都精準得如同戲臺上演熟了的戲文,連眼底的疏離都被刻意壓在深處,裝作一派從容。
眼角的余光瞥見斜對面的年世蘭,她正執杯淺酌,鳳眸微挑,目光落在他身上,帶著幾分探究,又摻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憐憫。允禮心中一凜——年世蘭何等聰慧,后宮之中最善察觀色,他這般強顏歡笑,怎瞞得過她的眼睛?
可他不能露怯。他是果親王允禮,是當今圣上的親弟弟,是朝野上下交口稱贊的清正仁厚之人。這重身份如同一層華美的枷鎖,將他牢牢束縛。對妻子,需得溫存體貼;對子女,要盡慈愛之責;對皇兄,更要恪守忠誠本分。哪怕心中早已翻江倒海,面上也須得維持著那份不動聲色的平和。
正思忖間,忽聽得皇帝的聲音響起,帶著幾分不容置疑的溫和,指尖已握緊了身側年世蘭的手。那動作帶著幾分刻意的親昵,落在允禮眼中,竟比殿外寒風更添涼意。“老十七,”皇帝語氣溫和卻藏著威嚴,“朕還有一件事要囑咐給你。原本是要挑尚書烏雅海望去辦,奈何他以年老病弱告假,一時朕在朝中也挑不出合適人選,論身份地位,也就你了。”
玉隱聞微愣,纖手無意識攥緊了繡帕,抬眼望向允禮的側顏。燭火映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看不清神情,只見他忙起身,單膝跪地抱拳,聲音沉穩如舊:“皇兄吩咐,臣弟自然竭力完成,絕不出半分差錯。”
年世蘭將這一切看在眼里,鳳眸微垂,小巧的螓首低著,目光死死盯住桌案上的雙獅紋青花酒杯。杯沿凝著細碎的酒珠,釉色冰涼,恰如她此刻的心境。
她知道皇帝接下來的話定會狠狠扎進允禮的心口,可她不能攔也不想攔——后宮之中,帝王心術向來云遮霧繞,難測深淺。何必為一個不相干的王爺,平白惹來焚身之禍?余光輕掃,玉隱那張素顏如紙的臉龐映入眼簾,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她指尖微涼,輕輕抵在冰涼的酒杯邊緣,心底倏然掠過一絲嗤笑,如寒潭投石,漣漪轉瞬即逝。
向來,年世蘭最是瞧不上允禮這般模樣。表面溫潤如玉,內里卻涼薄如冰,端的是副偽君子的皮相。玉隱為他生兒育女,將王府內宅打理得井然有序,縱有幾分依附算計的私心,卻算得上知禮守節的賢德正妃。偏偏造化弄人,遇人不淑,錯付了這等心有所屬、形同陌路的男子。這般辜負發妻,冷落情深,當真是負了玉隱一片癡心,枉費她多年籌謀與柔情。男人的心腸原就硬如鐵石,尤其是這等揣著白月光、裝著假溫情的,倒比那些明刀明槍的涼薄更叫人不齒。
終究,年世蘭的惻隱之心如流螢一閃,稍縱即逝。她蛾眉微挑,鳳目含鋒,那抹憐憫深藏于眼波幽處,快得令人無從捕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