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內,氣氛凝滯如鉛,仿佛連秋雨也滲入殿中,浸透了每一寸空氣。龍涎香裊裊盤旋,僅余一星微弱的火星,在沉寂中掙扎地燃著,卻終究驅不散滿室如墨般濃重的頹唐。皇帝斜倚在鋪著素色錦緞的龍椅上,烏發散亂地垂落額前,雙目赤紅,眼底布滿血絲,仿佛數夜未眠的魂魄,仍困在太后崩逝那一瞬的驚痛里。那句“隆科多,你終是負了哀家”的遺,如數萬根銀針,反復刺入心扉,讓他連呼吸都覺沉重,更遑論起身理政。
案上攤著宗人府呈遞的奏折,墨跡森然,“處置十四阿哥胤禵”六字赫然在目。皇帝指尖久久停駐于紙頁邊緣,似在與某種沉重的宿命角力。良久,他終于啟唇,聲音沙啞如枯葉摩擦:“傳朕旨意——宗人府不必再議胤禵之事,擇日將其送往景陵附近的湯泉安置,命安平郡王福朋派兵嚴加看守,無朕親諭,任何人不得踏出湯泉半步。”
蘇培盛躬身領命,正欲退下傳旨,忽聞殿外急促腳步聲破空而來。小廈子忙喘息著跪于門檻之外,手中緊攥一張明黃箋紙,面色漲紅,眼中卻閃著壓不住的喜意:“皇上大喜!翊坤宮急報——華貴妃娘娘平安誕下一位小阿哥,母子均安!”
蘇培盛心頭一震,接過箋紙,指尖微顫。他快步趨前,小心翼翼地跪奏:“萬歲爺,天大的喜訊!翊坤宮來報,華貴妃娘娘今早順利生產,是一位小阿哥,母子平安,穩婆都說小主子哭聲洪亮,筋骨強健!”
皇帝猛地抬頭,原本渙散無神的雙眸驟然一亮,仿佛久閉的殿門被驟然推開,透進第一縷晨光。他霍然起身,龍椅扶手“咯吱”作響,似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量撼動。
“你說什么?”他聲音微顫,近乎失態地一把奪過箋紙,目光如饑似渴地掃過“母子均安”四字,喉頭滾動,眼底竟泛起一層薄薄的水光,唇角不受控制地揚起——那是一個久違的、近乎虔誠的笑意。
“世蘭……她真的生了?是個阿哥?”他喃喃自語,仿佛怕驚擾了這突如其來的奇跡。
“正是!小阿哥康健有力,滿宮都道是天賜祥瑞!”蘇培盛連忙應道,見皇帝神色煥然,心中亦是欣慰。
皇帝再難按捺,轉身大步朝殿外走去,龍袍下擺被踩在腳下也渾然不覺。他步履急促,先前的沉重與哀頹如霜雪遇陽,頃刻消融。“快!擺駕翊坤宮!”他聲音清朗,帶著久違的鏗鏘,“朕要親自去看世蘭,看朕的阿哥!”
蘇培盛連忙緊隨其后,一邊高聲吩咐宮人備轎,一邊小跑著勸道:“萬歲爺,慢些腳步,當心階前濕滑!”可皇帝哪里聽得進去?他的心早已飛越宮墻,落在那間彌漫著乳香與血氣的產房之中。
這是他與世蘭的第一個孩子,是在國喪的哀鐘與政爭的暗流中,悄然降生的希望之種。它來得如此不合時宜,卻又如此恰逢其時——不是在萬壽節的鐘鼓齊鳴中,而是在秋雨淅瀝、太后新喪的寂靜夜里,以一聲啼哭,叩開了帝王心中最柔軟的門扉。
翊坤宮產房之中,藥香與乳香相互交織,在微涼的空氣中彌漫成一層朦朧的薄紗,輕輕地籠罩著滿室的血腥與疲憊。年世蘭斜倚在錦繡堆疊的軟榻之上,錦被下的身軀虛軟無力,仿佛被水浸透的棉絮一般,就連呼吸都帶著幾分滯澀。窗外秋雨剛剛停歇,一輪清冷孤月破云而出,月光如絲綢般灑落,透過寶相花欞花窗格,在她汗濕的鬢邊灑下點點凄迷的銀輝。在意識模糊之間,年世蘭忽然感覺到一雙冰涼而柔軟的手輕輕覆上了自己的手背——那觸感并非塵世的寒冷,倒像是月光凝成的霜雪,清透得直入心扉,卻神奇地撫平了她心底翻涌的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