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世蘭靠在軟枕上歇了片刻,見皇帝仍守在床邊,指尖反復摩挲著她的手背,那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一片雪羽,卻透著掩不住的焦灼與疲憊。他眼底泛著淡淡的青影,唇線緊抿,仿佛將整個江山的重量都壓在了這一寸血肉之軀上。
她心頭微動,輕輕掙了掙手,動作柔緩,卻帶著堅持。皇帝一怔,忙俯身扶她,她借力緩緩坐直,脊背貼上迎枕,發間那支赤金點翠明珠步搖隨動作輕晃,珠玉相擊,發出細碎如露滴荷盤的輕響。幾縷碎發貼在頰邊,映著燭光,襯得她面色微微泛白,卻更顯得眉目清肅,眸光如洗。那抹神情,已不復方才的柔弱,倒似一枝雨后初霽的白蘭,清冷中透出凜然的正色。
“皇上,”她啟唇輕語,聲音依舊輕軟,如絮拂面,卻字字清晰,像春夜細雨落進人心深處,“臣妾已緩過來了,氣脈也穩了,您……還是快去太和殿吧。”
皇帝眉頭一蹙,正欲開口勸慰,她卻已搶先握住他的手,指尖微涼,卻有力地按在他手背上,像一道溫柔卻堅定的鎖鏈,將他欲又止的話語輕輕鎖住。她抬眸,目光澄澈如秋水映月,直直望進他眼底,仿佛要照見他所有隱忍的憂慮與掙扎。
“從前在潛邸時,”她緩緩道,聲音低了下去,“您常與臣妾說,先帝晚年仍五更起視朝,遇大雪封路,亦步行至乾清門聽政;逢災年饑饉,更是徹夜批閱奏章,茶飯無心,只為‘不負蒼生’四字。那時您坐在燈下,眼底有火,說‘為君者,當以社稷為重,以萬民為心’……”她頓了頓,唇角浮起一絲極淡的笑意,卻含著千鈞的重量,“如今您剛承大統,四海矚目,百官仰望,正是臣民翹首以盼、天下觀德之時。”
她握緊他的手,指尖微微用力:“若因臣妾這點小恙,誤了早朝,耽擱了軍國要務,外頭難免會有閑話。說您‘愛美人不愛江山’,說天子為一妃而廢政——這豈止是毀臣妾清名?更是污了您的圣德,辜負了先帝托付的江山社稷。”她聲音輕顫,卻一字一頓,如珠落玉盤,“皇上,您答應過臣妾的,要做一個……讓百姓記得住的明君。”
燭火輕輕一跳,映得她眼底泛起微光,不知是淚,還是堅定。她不再多,只靜靜望著他,
年世蘭頓了頓,語氣又柔了幾分,卻字字如珠玉落盤,清亮而懇切,悄然融化著帝王心頭的焦躁:“臣妾腹中的孩子,尚在腹中,未曾睜眼看過這紅塵一眼,可臣妾常想,他既承天家血脈,將來總有一日要立于朝堂,要見這萬里江山,要聽百姓的呼聲,要擔起祖宗留下的社稷重任。若他日他得知,自己的降生,竟讓父皇耽擱了早朝,讓六部衙門空等,讓邊關軍情積壓,讓災民翹首無望……您說,他長大了,又怎能心安?又怎敢昂首挺胸,說自己是天子之子?”
她微微喘息,卻仍強撐著,“皇上,您常說,治國如執秤,毫厘不可偏。如今這秤桿的一頭,是臣妾與腹中骨肉,另一頭,是天下蒼生、祖宗法度。若因私情而壓傾了公義,縱然一時溫情,終將留下遺憾。臣妾寧可自己多受些苦,也不愿您背負‘因愛廢政’之名,更不愿這孩子,從出生起就背負著‘誤國之因’的流。”
世蘭抬手,輕輕撫上皇帝的袖口:“臣妾知道,您守在這里,是心疼我,是牽掛孩子。可真正的守護,不是在這些陪伴上面,反而會讓后宮姐妹們生怨,臣妾不愿讓四郎為難,
臣妾更知道,您所做的一切,不只是為了天下,也是為了我們母子能在一個安穩、清明的世道里,平安度日。”
她微微偏頭,一縷碎發輕輕滑落頸側,襯得她面容愈發清瘦而溫婉,那副模樣,既有規勸之意,又存體貼之心,像極了當年潛邸中那個在燈下為他研墨、輕聲勸他保重龍體的女子。她低聲道:“皇上,您勵精圖治,日理萬機,才是對臣妾、對孩子,乃至對這天下最重的承諾。若因一時之情,讓朝綱松弛,讓臣民寒心,那才是真正的辜負。您說,是不是?”
說罷,她輕輕垂眸,指尖仍搭在他袖上,仿佛在等一個答案,又仿佛只是在訴說一顆心。殿內燭火搖曳,映得她側顏如畫,靜謐中透著不容置疑的清醒與大義。
皇帝望著她微睞的眸子,心頭如被什么不輕不重地一撞。連日來積壓的陰霾,仿佛被一道明凈的暖光倏然劈開,直照進他緊鎖的眉宇深處。先前翻騰不休的焦躁,竟如春雪遇見朝陽,悄無聲息地消融殆盡。他凝神注視著眼前的女子——那曾是紫禁城里最秾麗灼目的一株盛放芍藥,花開恣意,艷光灼灼,連眼波流轉都帶著三分凌厲的鋒芒,六宮上下,無人不避其銳氣。他曾傾心于她這般不管不顧的鮮活,卻也暗自憂懼,怕她這身帶刺的驕傲,終有一日會劃傷她自己,也會攪亂這深宮苦心維持的平衡。
可此刻,她靠在軟枕上,面色雖仍蒼白,卻透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潤與清明。她不再爭寵,不再逞強,也不再以怒意護己;她勸他回朝,不是為自己爭名分,而是為他守江山,為孩子留清名,為天下存公義。她的話語如細雨潤物,不疾不徐,卻字字入心,竟比任何諫臣的奏章更令他警醒。
他緩緩抬起手,緊緊握住她的指尖,仿佛要確認這溫柔堅定的溫度是否真實。良久,他喉頭微動,聲音低沉而沙啞,似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輕顫:“你……”他頓了頓,眼底泛起微光,像是驚喜,又像是恍然大悟,“你竟已不是從前那個年世蘭了。”
說罷,他又俯身仔細替她攏好錦被,連被角都掖得嚴絲合縫,才抬眼對守在一旁的蘇培盛吩咐:“傳朕的話,溫太醫就留在翊坤宮當值,隨時照看貴妃;再調二十名侍衛守在宮門外,任何人沒朕的旨意,不許隨意進出。”蘇培盛連忙躬身應下。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而鄭重,似許諾,似自語:“若這深宮中,人人都如你今日這般明理,朕何愁社稷不興?若朕的皇后、朕的妃嬪,都能有你這般胸懷,這紫禁城,又何至于步步驚心?”
皇帝最后又看了年世蘭一眼,眼底仍是化不開的牽掛:“你好好歇著,朕下了朝就立刻來看你,想吃什么提前讓御膳房預備。”年世蘭溫順點頭,目送他轉身離去,直到明黃色的衣角消失在殿門外,她眼底那抹溫順才緩緩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了然的平靜——這步以退為進的棋,終究是走對了。
皇帝剛走沒多久,殿外便傳來太監的通報聲:“溫太醫到。”年世蘭重新靠回軟枕,抬手理了理微亂的衣襟,方才眼底的平靜又覆上一層恰到好處的虛弱。
溫太醫提著青布藥箱緩步進來,衣襟微動。他規規矩矩跪地行禮,動作一絲不茍,眉宇間沉靜如水,仿佛世間紛爭皆與他無關。隨即又跪下,指尖輕搭上年世蘭的腕脈。指腹下脈象雖不算強勁,卻節律分明,沉穩有力,胎息安穩,確無大礙。他垂著眼,聲線平緩如溪流:“貴妃娘娘脈象已穩,胎氣固守,只需按時服用安胎藥,再靜養些時日,便無虞了。”
年世蘭指尖輕輕劃過錦被,聲音壓得極輕,如絮語般只落進兩人耳中:“溫太醫,方才皇后也來了。”
溫實初搭脈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頓,眉梢微動,抬眼飛快地看了她一眼,眸光如電,轉瞬即斂,又垂下眼簾,語氣依舊平穩無波:“娘娘放心,臣方才在殿外候著,聽聞皇上已讓皇后回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