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池的殘荷蜷成凍僵的拳,把最后一縷藕香攥碎在北風里。宜修立在殿中,金線鸞鳥在鳳袍上振翅欲飛,可那流光凝在她身上,比殿外霜色更冷。玉簟泛著青灰的光,她解宮絳的動作極緩,每卸下一件,都像從骨肉上剝離一層早已死去的皮——那皮上印著“皇后”的尊榮,卻藏著“宜修”的血淚。
“宜修……”她唇間無聲碾過自己的名字。宜室宜家,修身正心——這名字從一開始就是命運的嘲諷。她早該懂的,從太后把純元姐姐的梅花紋樣手帕塞給她,笑著說“你姐姐手巧,這花樣你學著些”時就該懂;從太后總在她打理家事時嘆息“要是你姐姐在,定能做得更周全”時就該懂。連生養她的額娘,眼里也總先映著嫡出姐姐的影子,她這個庶女,生來就像株長在陰影里的草,再努力也盼不到正眼的光。
她忽然想起純元難產那夜。血水一盆盆從殿內端出,在漢白玉階上綻開刺目的紅。她在偏殿暗處站著,聽著那一聲聲凄厲的哀嚎,竟從心底涌起一股近乎戰栗的快意。那快意如毒藤纏繞心臟,讓她嘴角抑制不住地揚起,又在那揚起的瞬間化作萬千鋼針,扎回自己千瘡百孔的魂魄。她痛快于那個奪走她一切的女人正在死去,卻又在下一刻被巨大的悲慟擊中——原來她早已成了這樣一個連自己都陌生的怪物。可她又何嘗想這樣?若不是姐姐占了她的側福晉尊榮,若不是太后總把“你該讓著姐姐”掛在嘴邊,她或許還能做那個盼著“愿如此環,朝夕相見”的“小宜”。
更記起那年倚梅園的冬。梅枝綴滿雪,像極了純元生前最愛的模樣,她隔著窗欞看那片白,只覺眼底燒得慌。“去,把園里的梅枝都剪了。”她對剪秋說,聲音冷得像冰。宮人捧著剪落的花枝來報時,她正摩挲著案上純元遺留的梅花箋,忽然笑出聲:“姐姐,你不是常說梅花‘朔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么?”連太后從前都夸姐姐“愛梅的性子清雅,有大家風范”,可這清雅的梅,卻成了扎在她心頭的刺——皇上為姐姐植的梅,太后為姐姐贊的梅,連宮里的宮娥都知道“皇后娘娘不如純元皇后愛梅”,她偏要剪了這梅,剪了這滿宮上下對姐姐的念想。
后來皇上得知震怒,斥責她“失了中宮氣度”,她垂著頭聽訓,指甲卻在袖中掐進肉里。她何嘗不知此舉冒失?可只要想到純元曾在這梅樹下與皇上吟詩作對,想到那句“朔風如解意”曾是他們之間獨有的默契,想到太后見了梅花總念叨“要是你姐姐還在”,她便覺得那滿園梅花都是針,不剪去,就會扎得她日夜不得安寧。哪怕被皇上冷落,哪怕落得個“善妒”的名聲,她也要斷了這念想的根源——純元愛的,她偏要毀了;旁人念著純元的,她偏要撕碎。
“輕解羅裳,獨上蘭舟。”紫禁城的金瓦朱墻,原是天下最華美的囚船。她忽然想起初入潛邸那日,雙丫髻上珠花亂顫,袖中并蒂蓮帕子還帶著閨閣溫香。那時她還天真,以為憑著一手好繡活、一顆肯持家的心,總能焐熱王爺的心。
“小宜。”
那時他還是雍親王,總愛這樣喚她。他會從身后環住她,握著她的手在宣紙上寫下“愿如此環,朝夕相見”,然后將一枚白玉環輕輕套進她的手腕。那玉環溫潤,貼著她的脈搏,仿佛真能鎖住一生一世的暖。可這暖,在純元姐姐踏進門的那一刻,就碎了。王爺的目光越過她,落在姐姐身上,說“這是你姐姐,往后要好好待她”;太后也拉著她的手,語氣溫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你是妹妹,要多照顧姐姐”。她攥著那枚玉環,指節泛白,卻只能點頭說“是”。
如今帕子磨出了毛邊,玉環早已碎在某個記不清的深夜——大概是弘暉走的那天,她抱著孩子冰冷的身體,把玉環狠狠摔在地上,碎片扎進掌心,血和淚混在一起,竟分不清哪樣更疼。她在這深宮里,竟只剩影子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