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剪秋踩著廊下的碎影,一路尋到青櫻住處,腳步里裹著掩不住的催促。景仁宮內,素色牡丹開得繁盛,花瓣上的晨露卻映著宜修眼底化不開的戾氣——華貴妃有孕的消息像根刺,扎得她日夜難安。待見青櫻進門,一身月白旗袍素凈得刺眼,脊背挺得如殿角玉柱,半分沒有求懇或怯懦的模樣,宜修積壓的火氣瞬間破了堤:“你還有什么不愿意的!”她猛地抬手,腕間玉環“嘩啦”撞在紫檀扶手上,聲音尖利得刺破寂靜,“只要本宮在這景仁宮一日,就能護你一日!方才在太后宮里,你沒瞧見烏雅碧檀那得意嘴臉?她算什么東西!可太后偏幫著她,眼里哪里還有本宮!如今本宮身邊,能指望的,就只剩你一個了!”
青櫻垂在身側的手悄悄攥緊,指甲掐進掌心,才穩住聲音里的波瀾。她抬眸望住宜修,目光清亮如寒潭,卻帶著不容撼動的堅定:“姑母自幼看著青櫻長大,該知道,青櫻從來就不愿踏入這紅墻,更不愿做皇帝的妃嬪。”
“你!好,好得很!”宜修猛地站起身,繡著纏枝蓮的裙擺掃過地面,發出細碎的摩擦聲,像極了她壓抑多年的怨懟。她幾步走到青櫻面前,盯著那張與自己有幾分相似、卻更顯倔強的臉,積壓的憤怒與委屈終于找到了出口——揚手便是一記重掌。“啪”的一聲脆響,在空曠的殿內炸開,格外刺耳。
青櫻被打得狠狠偏過頭,左側臉頰瞬間火辣辣地燒起來,像是潑了滾燙的烙鐵。她踉蹌著退了半步,扶住旁邊的紫檀花架才穩住身形,耳畔嗡嗡作響,眼前浮起一層白霧。可眼眶里涌上來的酸楚,卻被她硬生生憋了回去——她死死咬著下唇,唇瓣滲出血絲,也不肯讓半滴淚落下來。她是烏拉那拉氏的女兒,卻不是任人擺布的傀儡,更不是家族用來穩固地位的棋子。
“難道你阿瑪和郎佳氏,就是這樣教你的么!”宜修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發顫,胸口劇烈起伏,指尖死死指著青櫻泛紅的臉頰,像在指控一個叛逆的罪人,“本宮告訴你,由不得你!從你生下來姓烏拉那拉氏的那天起,你的命就由不得自己!要怪,就怪這姓氏!”
青櫻緩緩轉過臉,臉頰上的紅痕像條猙獰的印記,襯得她眼神愈發清冷。她望著宜修近乎失態的模樣,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細碎卻尖銳,像冰棱劃過高空:“姓氏?姑母,有時候這烏拉那拉氏,何嘗不是您一輩子卸不掉的枷鎖?”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宜修腕間的玉環、鬢邊的點翠簪,最后落在她眼底深藏的不甘上——那是困在后宮幾十年,從未真正自由過的印記,“您被困在這宮里,困在這姓氏帶來的‘榮耀’里,就算想逃,也逃不掉,不是嗎?”
“你……你實在放肆!”這句話像根冷硬的冰錐,精準鑿開了宜修最隱秘的痛處。她爭了一輩子,斗了一輩子,看似擁有至高的后位,卻從未真正得到過皇帝的真心,甚至連一個子嗣都留不住。說到底,她不過是烏拉那拉氏擺在后宮的一塊牌位,是家族維系權勢的工具。宜修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慘白如紙,氣得渾身發抖,雙腿發軟。若不是剪秋及時上前扶住她的胳膊,她險些直直栽倒在地。她指著青櫻,手指顫得如同秋風中的枯枝,嘴唇翕動了好幾次,才擠出幾句嘶啞的話:“你竟覺得姓烏拉那拉委屈了你?這是多少世家女子求都求不來的榮耀!是能讓你在這宮里站穩腳跟的根基!”
“根基?榮耀?”青櫻輕輕重復著這兩個詞,笑意更冷,臉頰的劇痛仿佛成了清醒的佐證,“這用自由換的根基,青櫻不要;這困住人的榮耀,青櫻更不配。”她抬眸,目光直直撞進宜修眼底,沒有半分閃躲,像在揭穿一個自欺欺人的謊,“姑母何必自欺欺人?今日您這般逼我,不過是見華貴妃有了身孕,怕自己失了依仗,急著要找個人填宮里的空缺,替您盯著那些虎視眈眈的眼睛。您從來在乎的,只有烏拉那拉氏的體面,只有您的后位,何曾問過我——愿不愿意做這籠中的鳥?”
宜修的身子猛地晃了晃,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筋骨。她死死攥著桌沿,才勉強撐住身形。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凈,連嘴唇都泛著青白,往日里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威嚴,此刻碎得像風中殘燭。她望著青櫻倔強的側臉,忽然想起年輕時的自己——也曾盼過自由,盼過真心,可終究還是被“烏拉那拉氏”這五個字,捆在了紅墻深處,再也沒能走出去。原來她們這些生在權貴之家的女子,從出生那天起,命運就早已寫好,半點不由人。
“櫻兒……我的櫻兒……”她張了張嘴,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連帶著指尖都在顫,往日里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鬢發也散了幾縷,貼在汗濕的額角,狼狽得可憐,“你怎能……怎能把話說得這樣絕?”
她往前蹭了兩步,膝蓋幾乎要彎下去,那雙總是含著算計的眼睛里,此刻盛滿了慌亂和無措,甚至有細碎的淚光在打轉。“姑母知道……知道你怨我,怨我逼你入宮,怨我沒護好你。可姑母有什么法子?”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哭腔,像個走投無路的孩子,“我原是滿心盼著,把你許給三阿哥做嫡福晉的啊……那是多安穩的前程,能護著你一輩子,也能為咱們烏拉那拉氏固住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