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妃沒接話,只覺年世蘭此刻的眼神,比殿外階下那叢經霜的秋菊瓣還要涼,涼得能順著毛孔往骨頭縫里鉆。
剛入宮時,你我在翊坤宮同住過一年,記不記得?年世蘭的聲音壓得低了些,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步搖上的東珠,那珠子涼滑如冰,卻暖不透她指腹的寒。那時殿里總燃著一種香,甜膩膩的,混著蜜似的,皇后說凝神靜氣,最適合咱們這些新人。
敬妃心頭猛地一跳——怎么不記得?那香溫厚綿長,像裹了蜜的暖陽纏在身上,她當年還偷偷跟貼身宮女說,比御花園的花香還好聞,夜里都睡得安穩些。后來搬去咸福宮,頭幾夜總在半夢半醒間尋那味道,像心口缺了塊暖烘烘的地方,空落落的疼。
那香叫歡宜香。年世蘭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像從齒縫里碾出來的,帶著血沫子的腥氣。指尖猛地掐進掌心,指節泛白如霜,里面摻了麝香,常年聞著,女子這輩子都別想有孕。
的一聲,敬妃只覺腦子里像有驚雷炸開。她猛地站起,椅腿在青磚地上劃出刺耳的尖嘯,驚得梁上燕子撲棱棱撞向窗紗,那震顫的影子晃啊晃,像有人在外面搖著碎玻璃,割得人眼慌。你說什么?她扶著桌沿的手止不住地抖,那些年求子不得的苦,太醫院每次診脈時含糊的,還有夜里驚醒時摸向小腹的空落,忽然都有了個扎心的源頭。像把鈍刀子,蘸了冰碴子,一下下割著五臟六腑,疼得人喘不過氣,連喉嚨里都涌上腥甜。
年世蘭抬眼時,眼底蒙著層水汽,卻偏扯出個更艷的笑,步搖上的珍珠映著她的眼,亮得像鍍了火的鋼針,燒得人慌。皇上怕我生下皇子,年家勢力太大,礙了他的眼。那香,是他親手賞的,還笑著說世蘭身子弱,該用些好東西,真是......真是疼我啊。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里咬出來的,像要把那點裹著糖衣的疼,全嚼碎了咽進肚里。
殿內靜得可怕,只有香爐里的香灰簌簌落在盤里,積起薄薄一層,像誰忘了打掃的心事,蒙著層化不開的灰。敬妃手里的藥方被汗濡濕了邊角,墨跡暈開些,把紫河車三個字糊成了團黑,像塊化不開的瘀青,印在紙上,也烙在心上。
你......她聲音發顫,像被秋風扯得要斷的弦,你既知道,心里就沒恨過他?
年世蘭沒答,只把那支步搖重新簪回鬢間,金翠流光掃過她泛紅的眼角,像道轉瞬即逝的傷口。她嗤笑一聲,站起身時,披風掃過桌面,帶起的香風卷著龍井的熱氣撲在敬妃臉上,燙得人面皮發疼。姐姐在宮里活了這些年,見過哪個女人敢恨皇上?恨了又能怎樣?拿頭去撞龍椅嗎?她頓了頓,指尖在袖中攥緊了另一張藥方——那是她私下托人從宮外尋來的,藥材名貴得能壓垮半座庫房,卻被太醫院的人含糊其辭地勸了回去,只說娘娘體質特殊,恐難見效我試過的,沒用。聲音輕得像嘆息,快得讓人抓不住,仿佛多說一個字,就會泄了什么驚天的秘,連穿堂風都要豎起耳朵竊聽。
她走到門口,又停住腳,沒回頭,披風的金線在地上拖出道殘影,像誰在青磚上劃了道滲血的傷。方子給你,用不用在你。畢竟,你我總還有一個該盼著的,總不能都成了這宮里的擺設,連風都懶得吹一吹。
簾布落下,將那股馥郁的香氣也卷了出去,倒讓殿里的龍井味顯得格外清苦,苦得人舌尖發麻,從喉嚨一直澀到心口。敬妃僵在原地,手里的藥方幾乎要被攥爛,紙纖維刺得掌心發疼,倒比心里的鈍痛更真切些。窗外的秋風卷著片枯葉掠過窗紗,那影子晃啊晃,像極了當年翊坤宮香爐里飄出的煙,纏得人胸口發悶,喘不過氣,連呼吸都帶著股說不出的腥甜,像吞了口深秋的霜。
咸福宮的燭火連燒了三夜,燭芯爆著細碎的火星,映得敬妃的臉忽明忽暗。她對著那方被汗濡濕的藥方枯坐到天明,指腹反復摩挲著紫河車三個字,直到紙頁起了毛邊,指尖染了墨痕,倒像在心上刻了道印。殿外的玉蘭花落了滿地,白慘慘的,像極了當年翊坤宮地磚上散落的香灰——她忽然明白了年世蘭那句里藏的苦,這宮里的女人,沒個孩子傍身,終究是水上的浮萍,風一吹就沒了根。
第二日晨起,敬妃換了身水粉色繡蘭桂齊芳的常服,領口袖邊的針腳細密得看不見線頭。她親自去御膳房盯著燉了盅冰糖銀耳羹,銀吊子里的羹湯晃著柔潤的光,甜香漫出來,倒比往日多了幾分活氣。她算準了皇上散朝會路過御花園,便端著玉盅在那株百年海棠下候著。春陽透過花葉灑在她鬢邊的珍珠上,泛著溫潤的光,連眼角的細紋都染了層暖,倒比往日多了幾分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