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垂眸看著腳下的落英,粉白的花瓣被風卷著打旋,忽然覺得方才湄雪的哭喊,竟比這滿園甜膩的花香還要真切些。敬妃悄悄松了口氣,眼角的細紋都舒展了些,卻瞥見安陵容正將一片飄落的牡丹花瓣攏進袖中,那小心翼翼的模樣,倒像是在捧著什么稀世珍寶,生怕碰碎了似的。
風穿過涼亭,帶著水汽拂過太后的銀鳳宮裝,翅尾的珍珠輕輕晃動,映著滿園的繁花,也映著這深宮里說不盡的規矩與心事,層層疊疊,像極了亭外那纏繞的藤蔓。
壽康宮的燭火燃得比往日烈些,金紅的光淌在金磚地上,像潑了半盆融化的蜜,黏糊糊的,卻暖不透殿角的陰。太后指間的紫檀佛珠被光浸得發暗,每顆都像吸足了墨,抖落時木珠相撞的悶響,混在藥香里,倒像是誰在暗處數著時辰。
華妃剛掀簾進來,就覺殿里的藥香凝住了,濃得像化不開的漿,嗆得人喉頭發緊。她眼尾掃過壁上的燈影,燭花“啪”地爆開個火星,落在地上,像粒碎掉的星子。
“跪下吧。”太后沒抬眼,聲音從佛珠縫里漏出來,像浸了秋露的冰棱,落在藥香里,激得那股苦氣都顫了顫。
年世蘭屈膝時,金步搖的流蘇掃過磚地,“沙沙”響,倒像是替她辯解的話,碎在半空。她偏揚著嘴角,鬢邊赤金點翠步搖晃得人眼暈——那成色,比方才聽人說的慧答應身上的云錦還扎眼,偏她笑得無辜:“太后喚臣妾來,可是想嘗口翊坤宮新制的杏仁酪?這里頭加了西域來的杏仁粉,潤得很,像含著口春雪。”
太后這才抬眼,目光在她步搖上停了停,像落在燒紅的烙鐵上,快得燙人:“慧答應穿的云錦,是不是你賞的?”
年世蘭垂眸笑,指尖捻著帕子上的金鸞繡紋,那線金得發亮,像能纏住人的眼。“太后說笑了。”她聲音軟得像浸了蜜的棉絮,“臣妾宮里的料子,哪敢隨便賞人?許是慧答應自己弄了些次等貨,針腳糙得像麻繩,倒讓旁人錯認了,平白污了臣妾的名聲,臣妾可要喊冤呢。”
“次等貨?”太后捻佛珠的手緊了緊,木珠相撞的聲響里帶了勁,像石子砸在冰上,“蘇州織造新貢的云錦,哀家和皇后宮里還沒添幾件,她一個答應倒穿得上?當哀家老得看不清料子了?”
“這就奇了。”年世蘭抬眼時,眼底亮得像落了星子,偏又蒙著層委屈,“臣妾前幾日見內務府的人搬了幾匹云錦去景仁宮,說是皇后娘娘要給各宮分些應景的。許是皇后娘娘體恤慧答應初來,先給了她?皇后娘娘向來慈和,最疼底下人了。”
這話像團軟棉花,擋了太后的話頭。景仁宮確是領了云錦,分沒分給慧答應,本就說不清,倒成了筆糊涂賬。太后指尖的佛珠慢了些,像被風吹得緩了的水流。
“皇后向來守規矩,斷不會亂了份例。”她淡淡道,語氣松了些,像化了點的冰碴子。
“可不是嘛。”年世蘭順著話頭接,聲音軟得像羽毛搔心尖,“臣妾哪敢像慧答應那般不知輕重?皇上近日總念叨后宮要節儉,臣妾連新做的旗頭都收起來了,就怕落個奢靡的名聲,惹皇上煩心。”她說著,輕輕拽了拽袖口,露出里面半舊的素色里衣,布紋磨得發絨,像曬舊了的月光,“您瞧,臣妾這幾日穿的,都是前年的舊衣呢,料子都洗得發皺了。”
太后瞥了眼她腕間的羊脂白玉鐲——那是從前皇上念著舊情賞的,水頭足得像含著汪清泉。只是這玉再潤,也暖不透她如今的處境。她話里句句捧著皇上,字字都在提醒那份尚未涼透的舊情,像張薄紙,偏能糊住太后的口,讓再重的話也落不下去。
“你是皇上宮里的人,當知分寸。”太后放緩了語氣,像化了些的冰,“哀家不管那云錦是誰賞的,往后不許再出這等僭越的事。皇上忙于朝政,日理萬機,別讓后宮的事擾了他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