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碎玉軒的朱漆門依舊緊閉,檐角垂落的冰棱凍得透亮。宮人們捧著暖爐縮在廊下,低聲議論著:“昨兒夜里雪那么大,莞嬪娘娘在殿外站了半宿,今早傳話說受了寒,連藥都喝不進去了。”說話間,還不住往殿內張望,自從有了霏雨的例子,生一個個都怕動靜大了擾了病人受罰。
直到第三日夜里,碎玉軒的燭火才終于亮至深夜。甄嬛強撐著病體,從榻上緩緩坐起,單薄的肩頭還微微發顫。槿汐忙快步上前,將厚重的錦裘緊緊裹在她身上,卻見她垂在身側的手死死攥著錦被,連被褥的紋樣都被掐得變了形——她臉色本就蒼白如浸了雪的宣紙,唇上也無半分血色,唯有眼底深處,凝著一股不肯認輸的韌勁。“去存菊堂,悄悄把惠貴人請來。”她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尾音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堅決,“切記,別讓敬妃知道。”
沈眉莊本就因年世蘭復寵復位一事憋了滿肚子火氣,趕來時剛掀開門簾,殿內濃郁的苦藥味便直沖鼻腔,讓她忍不住皺緊了眉。抬眼瞧見甄嬛半靠在榻上,鬢邊碎發黏著冷汗,案頭那碗藥還裊裊冒著熱氣,顯然一口未動,她臉色當即沉了下來,快步上前攥住甄嬛冰涼的手,語氣里滿是又急又氣的擔憂:“你都病成這樣了,連藥都顧不上喝,還硬撐著叫我來,莫不是年世蘭又作了什么妖?”
甄嬛的手冰涼,握著沈眉莊的手才勉強有了點暖意。她緩緩開口,聲音帶著病后的虛弱,卻字字清晰:“年世蘭借肅喜嗜賭的事,在皇上面前博了個‘賢良’的名聲;端妃姐姐怪我誤事,不肯再與我往來;皇后更是在景仁宮摔了如意,罵我和端妃無能……”她頓了頓,眼底掠過一絲惶急,“再這么下去,咱們遲早要被年世蘭一個個捏死。”
“年世蘭!”這三個字剛出口,沈眉莊的眼底就瞬間燃起怒火。她本就恨年世蘭往日跋扈,誣陷自己假孕爭寵,此刻被甄嬛的話一激,更是急得紅了眼,猛地抽回手站起身:“端妃是怕事最懂,明哲保身的一個人,你如今又病著,那就我來!今日就算拼了這條命去,也要除了年世蘭這個禍害!”
話音未落,她竟轉身撲到妝臺前,捏著燭臺又一把抓過臺上那罐玫瑰頭油——那是甄嬛前幾日剛得的賞賜,還沒開封。沈眉莊擰開蓋子,手腕一揚,清亮的頭油便順著紗質簾幕往下淌,瞬間浸濕了半幅簾布。甄嬛看得大駭,連咳幾聲都顧不上,掙扎著從榻上爬起來去奪她手里的燭火:“眉莊!你瘋了!這簾幕是紗做的,一燒就著,會出人命的!”
可沈眉莊此刻已被怒火沖昏了頭,力氣大得嚇人,一把將甄嬛推得踉蹌著撞到案角。爭執間,燭火星子“啪”地落在浸了頭油的簾幕上,火苗瞬間竄起,像條火蛇般舔舐著簾布,轉眼就燒到了房梁。殿內本就生著銀骨炭取暖,炭火氣裹著火焰,“轟”的一聲,整個正殿都被火光吞沒,濃煙滾滾著從窗縫、門縫往外鉆,嗆得殿外的宮人們尖叫著四散奔逃。
此時的壽康宮,檐角冰棱在月光下泛著刺骨的冷光,廊下宮燈被夜風裹著雪粒吹得搖晃,投在青磚上的光影忽明忽暗,像極了太后此刻沉郁的心思。她裹著件紫貂斗篷,領口的貂毛都沾了雪沫,由竹息半扶半攙著慢走——近來天寒,她總覺得胸口像壓著塊冰,夜里常睜著眼到天明,連太醫開的暖藥都壓不住那股寒意。
“太后別急,您慢些走,廊下滑。”竹息輕聲勸著,目光落在太后鬢邊新添的白發上,心里發緊。她最清楚太后的心事:前幾日隆科多被削了權爵,囚在府里待審,宮里人都知道,那是皇上要動手的信號。可沒人敢提,太后夜里攥著帕子念叨的,從來不是年家的安危,而是那個藏在她心底幾十年的名字——隆科多。
太后腳步頓住,望著遠處養心殿的方向,眼底蒙了層霧。她知道,皇上是鐵了心要“飛鳥盡,良弓藏”,年羹堯不過是開頭,下一個,必定是隆科多。當年隆科多幫他登基,如今卻成了他眼中“功高蓋主”的隱患,連她幾次旁敲側擊求情,皇上都只淡淡一句“皇額娘安心養病,朝政之事不必掛心”,那語氣里的疏離,像冰錐扎在她心上。
“竹息,你說……今年后宮里的雪,怎么就下不完呢?”太后忽然開口,聲音發顫。竹息不敢接話——她分明看見,太后袖中的手在輕輕發抖,那是想起隆科多時才會有的模樣。當年桃花樹下的約定,如今早被皇權碾得稀碎,可太后還守著那點念想,盼著皇上能念及一絲孝懿仁皇后的舊情,卻忘了,她的兒子,早是個連血脈親情都能擱置的君王。
正說著,東南方向忽然亮起一片紅光,黑煙像墨汁般潑在天上,連月光都被遮了去。“那是……碎玉軒?”太后猛地抬頭,心口的悶意驟然翻涌,可她最先想起的,不是養病的甄嬛,而是隆科多——這大火來的太蹊蹺,皇上會不會借著混亂,對隆科多動手?
她越想越急,眼前突然發黑,身子一軟就往旁倒去。竹息驚呼著去扶,卻只接住太后冰涼的手——太后的后腦勺重重磕在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斗篷散開,露出她藏在衣襟里的半塊玉佩,那是當年隆科多送她的定情物,邊角早已被摩挲得光滑潤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