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瓦村通往鎮集的土路,被連日寒風凍得硬邦邦,踩上去硌得腳心生疼。沈微婉拖著麻木劇痛、如同灌滿冰渣的殘腿,一步一挪,如同跋涉在布滿尖刀的煉獄。斷裂的肋骨在每一次顛簸中都發出無聲的呻吟,冷汗混著呼出的白氣,在她枯槁的臉上凝結成細小的冰珠。她佝僂著腰,幾乎將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身前那輛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獨輪小車上。
小車吱嘎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車板上,三只粗陶壇子被破草繩死死捆縛著,如同三座沉默的堡壘。壇口雖用破布和石板壓緊,但那霸道醇厚的咸鮮酵香,卻如同有了生命般,絲絲縷縷頑強地逸散出來,穿透凜冽的寒風,在清冷的晨光里勾勒出一條無形的誘人軌跡——雪里蕻的凜冽清冽,泡豆角的酸鮮爽脆,老鹵蘿卜絲的醇厚勾魂。這混合的奇異香氣,成了這灰白死寂冬日里一道獨特的、帶著生機的路標。
安兒小小的身體裹在一件勉強算是棉襖的破爛夾襖里(用攢下的破布和舊絮拼湊的),小臉凍得通紅,緊緊跟在母親身邊。他不再像初時那般虛弱,小手里抱著一個靛藍布老虎和一只新做的、歪歪扭扭的灰耳朵兔子,充當著小小的護衛,大眼睛警惕地掃過空曠的土路和遠處鎮集模糊的輪廓。
鎮集口,依舊是那片喧囂鼎沸、如同煉獄熔爐的所在。人聲、牲畜的嘶鳴、貨物碰撞的嘈雜,混合著各種食物和污物的氣息,形成一股巨大的聲浪和氣味漩渦,瞬間將母子倆吞沒。
沈微婉枯槁的身體本能地繃緊,深陷的眼窩里閃過一絲無法磨滅的驚懼。每一次踏入這里,都如同重新踏回那個被羞辱、被驅趕的噩夢。她死死咬著下唇,濃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彌漫,強迫自己壓下翻涌的恐懼。目光死死鎖定在集市角落那個熟悉的、無人問津的角落——她的“攤位”。
沒有遮風的棚子,沒有擋雨的布幔,只有冰冷堅硬、布滿污漬的青石板地面。旁邊是散發著濃烈腥臊氣的魚攤廢水流淌的溝渠,另一側堆著不知誰家丟棄的爛菜葉和垃圾,在寒風中散發著腐敗的酸臭。
這就是她的“地盤”。卑微,骯臟,卻已是她在煉獄中艱難劃出的、唯一能立足的方寸之地。
她拖著殘腿,極其艱難地將獨輪車推到角落。每一次用力都牽扯著肋骨的劇痛,痛得她眼前發黑。安兒懂事地跑上前,用盡小小的力氣,幫著母親穩住搖晃的車身。解開草繩,將三只沉重的粗陶壇子極其小心地搬下,在冰冷的地面上擺開。豁口粗碗一字排開,分別盛著琥珀色的蘿卜絲、墨綠色的雪里蕻條、翠綠飽滿的泡豆角。濃郁的復合香氣瞬間在這個污濁的角落升騰而起,如同投入濁流的一股清泉,霸道地驅散著周圍的腥臊和腐臭!
剛擺好,王嬸那熟悉的大嗓門就穿透了嘈雜:“哎喲!沈娘子!可算來了!昨兒個那雪里蕻還有沒?我家那口子就著粥吃了半碗!直說比肉還香!”她肥胖的身體擠開人群,帶著一股寒風沖到攤前,渾濁的眼睛里閃著光,粗糙的手指迫不及待地指向盛著墨綠條塊的碗。
“有……有的……”沈微婉枯槁的臉上擠出一絲生澀的笑意,聲音嘶啞干澀。枯槁的手指拿起枯枝,極其小心地夾起一撮墨綠色的雪里蕻條,放入王嬸遞來的小竹籃里。動作牽扯著凍瘡裂口,帶來細密的刺痛。
“王嬸,您慢走……”沈微婉低聲道。話音未落,李嬸也挎著籃子急匆匆趕來:“沈娘子!給我留點泡豆角!我家那挑嘴的小崽子,就認你這口酸鮮!”
緊接著,張嫂抱著哭鬧的娃也擠了過來:“蘿卜絲!蘿卜絲!昨兒買的都吃完了!這味真是勾人!”
小小的角落瞬間被幾個熟面孔圍住。銅錢落入沈微婉枯槁掌心的“叮當”聲,比以往更加密集。雖然依舊是幾文幾文,但那沉甸甸的觸感,如同注入殘軀的暖流。
變化悄然發生。
當熟客散去,沈微婉枯槁的身影在寒風中微微喘息時,一個穿著半舊棉襖、面生的中年婦人遲疑地走了過來。她的目光在三個豁口粗碗里流連,鼻子用力地嗅著空氣中霸道的香氣。
“這……這腌菜怎么賣?”婦人帶著一絲不確定和好奇問道。
沈微婉的心猛地一跳!深陷的眼窩里閃過一絲微光。不是熟客!是……新客!
“蘿卜絲……三文一小碗……”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清晰些,枯槁的手指指向對應的碗,“雪里蕻……四文……泡豆角……五文……”
婦人猶豫了一下,目光在那翠綠飽滿、如同翡翠般的泡豆角上停留許久,最終掏出五枚溫熱的銅錢:“來一小碗豆角嘗嘗!”
銅錢落入掌心!
不再是熟識的施舍!
是純粹的買賣!
巨大的酸楚混合著更巨大的成就感,瞬間沖上沈微婉的喉頭!她枯槁的手指帶著無法控制的顫抖,極其小心地夾起豆角,放入婦人帶來的小瓦罐里。
仿佛打開了某個閘門。
陸陸續續,又有幾個面生的鎮民被那奇異的香氣吸引過來。有的是買過王嬸她們念叨著好吃的,特意來尋;有的是被那翠綠飽滿的豆角或墨綠緊實的雪里蕻吸引;有的則純粹是好奇這角落飄出的、與周遭腌臜格格不入的勾魂香氣。
“給我也來點蘿卜絲!”
“雪里蕻聞著真精神!嘗嘗!”
“這小豆角看著水靈,怎么做的?”
詢問聲、購買聲,雖然依舊稀落,卻如同點點星火,在這冰冷的角落悄然點燃。銅錢落入掌心的“叮當”聲,編織成沈微婉耳中最動聽的樂章。她枯槁的臉上,汗水混著寒風刮起的塵土,深陷的眼窩里卻燃燒著前所未有的、名為“希望”的火焰。
安兒抱著他的布老虎和兔子,緊挨著母親冰冷的腿側。蒼白的小臉上透著興奮的紅暈,大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那些陌生的面孔,看著銅錢落入母親手中,看著壇子里的“活菜”一點點減少。他甚至學著母親的樣子,用稚嫩的聲音小聲對一位猶豫的老婆婆說:“婆婆……豆角……甜的……好吃……”
>gt;小小的攤位前,第一次有了點“人氣”。
就在這時——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劣質燒酒和汗臭的污濁氣息,如同實質的墻壁,猛地壓了過來!瞬間沖散了腌菜的奇香!
一個鐵塔般的身影,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蠻橫地擠開人群,堵在了沈微婉的攤前!
是疤臉!
那個曾經一腳踹翻她攤子、如同噩夢般的地痞頭子!
他依舊穿著那件臟得看不出顏色的破棉襖,敞著懷,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和一道猙獰的刀疤。亂糟糟的胡茬上沾著酒漬,一雙布滿血絲、如同餓狼般的三角眼,此刻正帶著毫不掩飾的貪婪和兇戾,死死盯著地上那三只粗陶壇子,以及沈微婉枯槁手中緊攥著的、那幾枚還帶著體溫的銅錢!
他身后跟著兩個同樣流里流氣的跟班,抱著膀子,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獰笑,如同豺狼盯著待宰的羔羊。
集市角落的喧囂仿佛瞬間被抽空。
周圍的攤販如同受驚的鵪鶉,瞬間縮回了脖子,眼神躲閃,大氣不敢出。剛剛還在詢問的鎮民也慌忙后退,臉上帶著驚恐和嫌惡,生怕沾染上麻煩。小小的角落,瞬間只剩下寒風刮過垃圾堆的嗚咽,以及疤臉和他跟班粗重的呼吸聲。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間扼住了沈微婉的咽喉!她枯槁的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斷裂的肋骨處傳來撕裂般的劇痛,右腿麻木得如同兩根冰柱!深陷的眼窩里,那剛剛燃起的希望火焰,在疤臉兇戾目光的逼視下,如同狂風中的燭火,瘋狂搖曳,幾乎熄滅!
安兒小小的身體瞬間僵直!巨大的恐懼讓他小臉煞白,大眼睛里瞬間盈滿了淚水!他死死抱緊懷里的布老虎和兔子,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小小的身體拼命往母親身后縮,冰冷的顫抖透過破爛的夾襖傳遞到沈微婉腿上。
疤臉咧開嘴,露出一口黃黑的爛牙,濃烈的酒臭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