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當沈微婉在張婆院中清掃,安兒會在籬笆外,用稚嫩的、帶著病后虛弱的聲音,奶聲奶氣地背誦母親新教的、張婆指點過的野菜名字:
“薺菜……根是甜的……”
“馬齒莧……酸酸的……”
聲音不大,卻在寒風中清晰地飄進院內。
每當這時,那扇緊閉的門內,總是死寂一片。
但沈微婉枯槁的身影在清掃時,眼角的余光偶爾會瞥見,那門板下方一條極其細微的縫隙里,似乎……有一線渾濁的光澤,悄然隱沒。
一個風雪稍歇的傍晚。
沈微婉剛幫張婆將最后一點劈好的細柴碼放整齊(張婆默許了她使用屋后那個小小的柴垛)。寒風依舊凜冽,但雪停了,慘淡的夕陽余暉給荒蕪的村落鍍上一層冰冷的金色。
她收拾好破掃帚,準備帶著安兒離開。安兒乖巧地站在籬笆外,小臉凍得通紅,大眼睛卻亮晶晶地望著母親。
就在沈微婉轉身的剎那——
“吱呀……”
那扇緊閉的木門,竟再次被拉開了一道縫隙!
比以往更寬一些。
張婆佝僂枯瘦的身影出現在門內的陰影里。渾濁銳利的眼睛,如同蒙塵的古鏡,穿透昏暗的光線,直直地、毫無遮攔地,落在了籬笆外那個小小的身影上。
安兒被這突如其來的注視嚇了一跳!小小的身體猛地一縮,下意識地想躲到母親身后,卻又生生忍住,只是睜大了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帶著一絲怯意和更多的好奇,回望著門縫里那雙渾濁而銳利的眼睛。
時間仿佛凝固。
寒風卷起地上的浮雪,打著旋兒。
夕陽的余暉將安兒小小的身影拉得很長。
張婆枯槁的臉上,深刻的皺紋如同溝壑,凝固在灰敗的皮膚上。渾濁的眼珠深處,翻涌著無人能懂的驚濤駭浪——有被歲月冰封的堅硬,有對脆弱生命的漠然,有對往昔的追憶,更深處,似乎還翻騰著一絲極其細微的、被強行壓制了太久的……屬于“人”的溫度?
許久。
在沈微婉屏住呼吸、心臟幾乎停止跳動的注視下!
在安兒清澈又帶著一絲怯意的目光中!
一只枯瘦如鷹爪、布滿深褐色老年斑和皸裂口子的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僵硬的遲疑,從門縫的陰影里伸了出來。
那枯瘦的手,帶著一種難以喻的沉重和生澀,極其緩慢地、幾近凝固地,越過冰冷的門檻,越過寒風呼嘯的虛空,最終,帶著一種近乎觸碰易碎琉璃般的謹慎,極其輕微地、幾乎感覺不到重量地……落在了安兒柔軟、微涼、沾著一點雪末的發頂上。
動作輕得如同羽毛拂過。
快得如同錯覺。
安兒清澈的大眼睛里瞬間閃過一絲茫然和不知所措。他小小的身體僵住了,似乎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
那只枯瘦的手,如同被無形的火焰燙到,又像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在觸碰到的瞬間,便以更快的速度猛地縮了回去!迅速隱入門內的陰影之中!
“砰!”
木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甩上!
發出一聲沉悶而決絕的巨響!
震得門框上的積雪簌簌落下!
巨大的關門聲在寒風中回蕩。
籬笆外,只余下沈微婉和安兒母子倆僵立的身影。
安兒茫然地抬起小手,摸了摸自己剛才被觸碰過的發頂。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極其微弱、如同幻覺般的、屬于枯樹皮的粗糙觸感,和一點……難以喻的冰冷溫度?
沈微婉枯槁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深陷的眼窩瞬間被洶涌的淚水淹沒!巨大的酸楚和一種更洶涌、更深沉的暖流,如同失控的洪流,在她胸腔里瘋狂沖撞!她猛地蹲下身,不顧肋骨的劇痛,用盡全身力氣將安兒冰冷的小身體緊緊摟進懷里!仿佛要將這一刻感受到的所有震撼、所有酸楚、所有無聲傳遞的、滾燙如炭的暖意,都揉進孩子的骨血里!
寒風依舊在荒蕪的村落上空嗚咽。
破敗的柴門在風中呻吟。
夕陽的余暉徹底沉入地平線,天地間最后一絲暖色被濃重的寒夜吞噬。
然而,在這冰冷死寂的院落內外,兩間同樣低矮破敗的泥坯房里,三顆同樣被苦難浸透卻依舊倔強跳動的心臟,正以一種無聲的、粗糲的方式,緊緊依偎在一起,燃燒著屬于寒窯的、微弱的、卻足以刺破這無盡長夜的——薪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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