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瓦村的寒冬,仿佛連時光都能凍結。但村西那兩間低矮破敗的泥坯房之間,一條歪歪扭扭、被無數趟拖行磨得發亮的泥徑,卻倔強地貫通著,成了這冰封世界里唯一帶著活氣的脈絡。
沈微婉的身影,如同這座荒村固定的風景線。天蒙蒙亮,寒氣刺骨,她已拖著那條麻木劇痛、如同灌滿冰渣的殘腿,一步一挪,跋涉到張婆的柴門外。斷裂的肋骨在每一次挪動中都發出無聲的呻吟,額頭的冷汗尚未滴落便凝成冰珠。她放下半桶冰冷的井水(水缸已滿,這水是給張婆洗漱的),拿起那把只剩硬茬的破掃帚,開始清掃院中一夜寒風卷來的枯枝敗葉和塵土。
動作依舊笨拙艱難。每一次彎腰都牽扯著肋骨的劇痛,痛得她眼前發黑,不得不死死撐住掃帚柄喘息片刻。寒風如刀,刮過她汗濕的鬢角,帶走僅存的熱氣。但她枯槁的臉上沒有怨懟,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堅忍。清掃完畢,她會極其小心地將那只盛著幾塊琥珀色腌菜絲的豁口粗碗,放在張婆緊閉的門檻旁。
做完這一切,她不再停留,拖著更加沉重的殘軀,一步一挪地挪回自家冰冷的土屋。那里,安兒通常已經醒來,裹著硬邦邦的破被,小臉蒼白,大眼睛卻亮晶晶地望向門口,等待著母親帶回的、屬于新一天的微弱暖意。
日頭升高些許,慘淡的光線勉強驅散一點濃稠的寒意。沈微婉正在屋后荒坡的凍土里,用豁口舊鋤頭極其艱難地刨挖著幾根凍得半僵的野蘿卜根莖。每一下都耗費巨大的力氣,震得斷裂的肋骨處鉆心地疼。凍土堅硬如鐵,震得她虎口開裂,滲出血絲。
“吱呀——”
一聲輕微的開門聲,在寒風嗚咽的間隙里,顯得格外清晰。
沈微婉枯槁的身體猛地一頓!布滿血絲的眼睛循聲望去。
張婆佝僂枯瘦的身影,裹在那件洗得發白的青布襖子里,如同寒風中的老竹,竟出現在了自家那同樣破敗的籬笆外!渾濁卻銳利的眼睛,如同蒙塵的古鏡,穿透荒坡的蕭索,死死釘在沈微婉刨挖的動作上。
沈微婉的心瞬間提起!巨大的緊張讓她僵在原地,枯槁的手指死死攥住冰冷的鋤柄。
張婆沒有走近。她就站在幾步開外,枯樹皮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渾濁的眼珠掃過沈微婉因用力而微微顫抖的手臂,掃過鋤頭下那幾根沾滿新鮮泥污、瘦小干癟的野蘿卜,最后,落在旁邊那片被凍土反復折磨的新墾土地上。
“挖淺了。”張婆的聲音沙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突兀地刺破寒風的嗚咽。她枯槁的手指極其緩慢地抬起,指向沈微婉腳下那片凍土,“根須……在凍層底下半尺。”
她渾濁的眼珠轉向那片新墾的土地,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犁鏵,一寸寸刮過硬邦邦的泥土表面。
“霜打過的土……”她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老農特有的、對土地的洞悉,“看著死硬,底下……有熱乎氣兒。亂刨……傷根。用鋤頭背……貼著地皮刮……刮松那層霜殼子……就夠了。”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沈微婉昏沉的腦海!
挖淺了?
刮霜殼?
巨大的驚愕之后,是醍醐灌頂般的醒悟!難怪之前總覺得蘿卜挖不干凈,難怪新墾的土地毫無動靜!她枯槁的臉上瞬間褪盡血色,深陷的眼窩里爆發出巨大的震撼和一絲被點亮的明悟!她下意識地按照張婆的指點,放下鋤頭,極其小心地用鋤背貼著冰冷堅硬的地皮,極輕極緩地刮動。
果然!
那層看似堅不可摧的銀白霜殼,在鋤背溫柔的力道下,如同脆弱的薄冰般碎裂、剝離!露出了底下顏色略深、質地相對松軟些的凍土層!而霜殼下的凍土,觸感果然不再那么死硬刺骨!
“糧食……”張婆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硬邦邦的,目光卻掃過沈微婉那間家徒四壁的土屋,仿佛穿透了墻壁,看到了墻角那點可憐的存糧,“招蟲……怕潮……更怕耗子!”
她枯槁的手指極其緩慢地指向自家屋后一個不起眼的、堆著枯枝爛葉的角落。
“地窖……口在那底下。”她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自棄的淡漠,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深……干……陰涼。省著點……能吃到開春。”
地窖!
沈微婉的心臟猛地一跳!巨大的狂喜瞬間攫住了她!她一直發愁那點省下來的陳米和腌菜如何過冬!原來張婆這里有地窖!
張婆渾濁的目光最后落在安兒身上。孩子不知何時也拖著虛弱的身體挪到了籬笆邊,小手緊緊抓著冰冷的籬笆樁,蒼白的小臉上帶著怯生生的好奇,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張婆。張婆那如同刀刻斧鑿般凝固的灰敗臉龐上,深刻的皺紋似乎極其細微地牽動了一下。渾濁的眼珠深處,那點被歲月冰封的堅硬,如同投入石子的寒潭,漾開一絲難以察覺的漣漪。但那漣漪轉瞬即逝,快得如同錯覺。
她沒有再看安兒,佝僂著背脊,如同來時一樣沉默,一步一頓,拖著沉重的步子,朝著自家那低矮的泥坯房挪了回去。寒風卷起她青布襖子的下擺,露出底下同樣打著厚厚補丁的褲腿。
沈微婉僵立在原地,枯槁的手指還保持著刮土的姿勢。寒風卷過,帶來刺骨的冰冷,但她深陷的眼窩里,那點被點亮的微光,卻如同燎原的星火,熊熊燃燒起來!
從那天起,那條歪歪扭扭的泥徑上,承載的便不再僅僅是打水、清掃和一碗腌菜。
它成了一條流淌著無聲智慧與粗糲溫暖的通道。
沈微婉幫張婆劈好碼放整齊的柴火(張婆屋后有個小小的柴垛,都是些細小的枯枝,張婆劈不動了)。
張婆便會在沈微婉下一次清掃完院子,準備默默離開時,隔著緊閉的門板,用那沙啞干澀的聲音,丟出幾句硬邦邦的話:
“屋后坡背陰處……枯草堆底下……有野薺菜……沒凍透……根是甜的。”>br>或者:
“灶膛灰……別扔!和點水……糊墻縫……耗子鉆不進!”
又或者,當沈微婉因安兒夜里咳嗽不止而焦心如焚時,那扇緊閉的門內會飄出更加低沉、帶著歲月沉淀篤定的話語:
“老柳樹皮……刮里層白的……熬水……加點鹽……能壓咳嗽……”
每一句都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火把,照亮沈微婉在生存泥沼中摸索前行的道路!她枯槁的臉上依舊布滿風霜血污,但深陷的眼窩里,那點微光卻越來越沉靜,越來越亮。她如同最饑渴的海綿,瘋狂汲取著張婆口中那些浸透著苦難智慧的生活竅門。她學會了辨認更多能在凍土里頑強存活的野菜根莖,學會了用最簡陋的材料加固透風的土墻,學會了用草木灰和簡單的草藥緩解安兒的病痛。
安兒,成了這條通道上最靈動的紐帶。
孩子病弱的身體在“活菜”暖粥和張婆指點的草藥滋養下,奇跡般地一點點硬朗起來。蒼白的小臉上漸漸有了血色,雖然依舊瘦弱,但那雙大眼睛里的怯懦和恐懼,正被一種屬于孩童的、重新煥發的生機與好奇所取代。
他成了母親最忠實的小尾巴。
沈微婉去張婆家清掃院子、送水,安兒便拖著虛軟的小身體,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他不敢靠近張婆緊閉的房門,只敢遠遠地站在籬笆外,小手緊緊抓著冰冷的木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那扇神秘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