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聲音嘶啞如裂帛。
掌柜嫌惡地掃了一眼那幾枚銅錢,-->>又掃過她枯槁瀕死的臉,極不耐煩地從柜臺底下摸出一個同樣沾滿灰塵和油污的粗陶小罐,用一只臟兮兮的勺子,舀了小半勺灰撲撲、帶著雜質的粗鹽粒,直接倒在一張發黃的粗草紙上,隨手包了包,像丟垃圾一樣丟到沈微婉腳邊的泥地上。
“就這點!趕緊拿了滾!晦氣!”
灰撲撲的草紙包落在冰冷的泥地上。沈微婉彎下腰,動作因劇痛而扭曲變形,布滿裂口的手顫抖著撿起那輕飄飄的一小包鹽。草紙粗糙,透過紙背能摸到里面顆粒粗糲的鹽粒。這點鹽,少得可憐,恐怕只夠勉強覆蓋她切出來的那堆丑陋蘿卜塊的一小部分。
巨大的屈辱感再次涌上,卻被她死死壓下。她攥緊那包鹽,如同攥著最后的希望,拖著殘腿,一步一步,挪回那個冰冷的“家”。
鹽有了。
最后一點微光,是野花椒。
她記得屋后荒坡的亂石縫里,似乎有幾株野花椒樹。深秋時,曾見過零星幾簇干癟發黑的花椒掛在枝頭,無人問津。
她再次出門,在寒風中,拖著斷腿,在冰冷的亂石和枯草間艱難搜尋、辨認。手指被尖利的碎石劃破,凍得失去知覺。終于,在一處背風的石縫里,她看到了幾簇早已干癟發黑、如同小煤球般的野花椒,頑強地掛在光禿禿的、布滿尖刺的枝條上。
她小心翼翼地避開尖刺,用凍僵的手指,極其艱難地,將那些干癟、瘦小、幾乎沒什么分量的黑色花椒粒,一粒一粒地摘了下來。攏在手心,只有小小的一撮,帶著一種原始的、濃烈的辛麻氣息。
原料齊備。
簡陋得令人心酸:一堆丑陋的蘿卜塊,一小包灰撲撲的粗鹽,一小撮干癟的野花椒,一個洗凈的、帶著豁口的破陶罐。
沈微婉靠著冰冷的土墻坐下,劇烈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拉風箱,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她看著眼前這卑微的一切,眼神深處那點微光卻燃燒得更加熾烈。
她開始動手。
憑著記憶深處那模糊的影像,一層蘿卜,一層粗鹽。
她打開那包珍貴的粗鹽。灰白色的鹽粒粗糲如砂,帶著海腥和苦澀的氣息。她極其吝嗇地、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小撮,均勻地(或者說,盡量均勻地)撒在陶罐底部一層厚厚的、丑陋的蘿卜塊上。
鹽粒落在粗糙的蘿卜表面,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那聲音在她聽來,如同希望的種子落入貧瘠的土壤。
接著,是極少數幾粒干癟的野花椒。她用手指輕輕捻碎了幾粒,讓那辛麻的氣息更加濃郁地釋放出來,然后極其珍重地、如同撒下金粉般,將碎末和剩余的幾粒完整花椒,稀疏地撒在鹽粒之上。
然后,是第二層蘿卜塊。
再一層吝嗇的鹽。
再幾粒捻碎的野花椒……
如此反復。
她的動作笨拙而緩慢,因劇痛和虛弱而不斷顫抖。撒鹽時,粗糲的鹽粒不可避免地落在她掌心的裂口和翻卷的皮肉上,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如同被無數細針攢刺般的劇痛!她死死咬著牙,額頭的冷汗混著血污滑落,卻固執地、近乎偏執地,繼續著這簡單而神圣的重復。
陶罐不大,豁口猙獰。她切出的蘿卜塊又厚又大,很快就堆到了接近罐口的位置。鹽已經用去了大半,花椒也所剩無幾。
最后一步:壓實,封口。
沈微婉伸出那只沾滿鹽粒、傷口被刺激得鉆心疼痛的手,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狠狠按壓向罐口那堆雜亂丑陋的蘿卜塊!
“噗嗤…咔嚓…”
蘿卜塊在巨大的壓力下發出沉悶的擠壓聲和細微的碎裂聲。汁水混著鹽粒,從蘿卜的縫隙中緩緩滲出,帶著一股生澀的、咸腥的氣息。她不停地按壓,用身體的重量,用求生的本能,將罐子里的空氣盡可能擠出,讓鹽粒和花椒的辛麻能更緊密地擁抱這些卑微的蘿卜。
終于,蘿卜被壓得緊密結實,汁水浸沒了一部分蘿卜塊,在罐底積了淺淺一層渾濁的液體。
封口。
沒有干凈的布,沒有泥封。只有一塊同樣破舊、沾著污跡的碎布。
沈微婉拿起那塊布,將它死死地、用力地塞進陶罐的豁口處!粗糙的布紋摩擦著豁口鋒利的陶片邊緣,也摩擦著她布滿傷口的手指。她不管不顧,只是用盡力氣,將那豁口塞得嚴嚴實實,不留一絲縫隙!
然后,她找來一塊相對平整的石板——那是她從廢墟里撿來墊灶膛的,沉重而冰冷。她咬著牙,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將這塊沉重的石板,死死地壓在了被破布堵住的罐口之上!
“咚!”
沉悶的聲響,如同最后的封印落下。
深褐色的破陶罐沉默地立在墻角,罐口被破布和沉重的石板死死封住,像一個被遺忘的、卑微的秘密。罐內,那些丑陋的蘿卜塊、吝嗇的粗鹽、稀少的野花椒,將在黑暗與重壓之下,開始一場無人知曉的、關乎生死的緩慢蛻變。
沈微婉癱軟在冰冷的地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土墻,劇烈地喘息著,渾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空。汗水、血水、泥污混合在一起,在她枯槁的臉上肆意流淌。斷裂的肋骨處傳來一陣陣滅頂的劇痛,右腿的麻木中銳痛更甚。
她看著墻角那個被石板壓住的破陶罐,深陷的眼窩里,那點微光在疲憊和劇痛中搖曳,卻依舊不肯熄滅。
腌上了。
剩下的,只有交給時間,和那點渺茫到幾乎不存在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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