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屋里的死寂,比屋外呼嘯的寒風更刺骨。灶火早已熄滅多時,冰冷的空氣凝固著絕望的氣息。沈微婉蜷縮在冰冷的土墻角落,懷里緊緊摟著昏睡的安兒。孩子滾燙的額頭貼著她同樣冰冷的脖頸,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帶著灼熱的氣息,燙得她心口生疼。
目光越過安兒蒼白的小臉,投向那扇歪斜的破門縫隙。縫隙外,是那片埋葬了她所有希望的小小田壟。凍斃的幼苗焦黑的殘骸,如同烙印,深深烙在她眼底,烙在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哭干了。
淚流盡了。
剩下的,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的荒蕪,如同她此刻的內心。
靠天?天要絕她!
靠自己?她連種子何時下地都不懂!
寒流會來,凍苗會死。下一次呢?再下一次呢?她和安兒,還能等到幾個“下一次”?安兒虛弱的身體,等不起了!那筆懸在頭頂的、如同巨山般的藥費,更等不起了!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絕望在胸腔里翻騰。但就在這絕望的冰層之下,一絲更加冰冷、更加銳利的火焰,如同淬毒的匕首,猛地刺穿了麻木!
不能認輸!
認輸就是死!
她猛地低下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安兒沉睡中依舊蹙著眉頭的小臉。為了安兒,她可以跪,可以爬,可以舔舐傷口,可以忍受世間一切屈辱!自然,也可以…再去求那個刻薄貪婪的老光棍!
老楊頭!
只有他!只有這個同樣掙扎在泥潭邊緣、卻守著一點農事經驗的老農,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最后的稻草!哪怕那根稻草,沾滿了泥污和算計!
她輕輕地將安兒放回枯草堆上,用破棉襖仔細掖好每一個縫隙。動作輕柔,眼神卻如同淬了火的寒冰。
然后,她掙扎著起身,渾身的骨頭都在呻吟。她踉蹌著走到破屋最黑暗、最角落的地方。那里,有一個用破瓦片小心蓋著的、巴掌大的土坑。她蹲下身,用那雙布滿厚繭、裂口縱橫、指甲翻卷的手,顫抖著,極其緩慢地掀開瓦片。
土坑里,是一個用最干凈的那塊破布,層層包裹的小包。
她小心翼翼地將布包捧出來,如同捧著世間最易碎的珍寶。解開一層又一層,布包中心,露出了兩小捧東西。
那是米。
不是雪白的新米,而是顏色灰黃、顆粒粗糙、甚至夾雜著些許谷殼和碎石的…糙米!
這是她用命換來的!是上次去鎮上,在醫館外最臟污的角落,忍著巨大的惡心和屈辱,從傾倒的泔水桶里,一點點摳挖、淘洗出來的!是她省下自己每一口食物,一點點積攢下來的!是她和安兒在餓得眼前發黑時,都舍不得動用的、最后的保命糧!
兩小捧糙米,在她枯瘦的掌心里,散發著微弱的、屬于糧食的干燥氣息。這氣息,此刻卻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重量。她死死盯著這捧米,喉頭滾動,干裂的嘴唇微微顫抖。胃袋因饑餓而劇烈地抽搐,發出清晰的鳴響。
她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帶著濃重的泥腥味。再睜開眼時,眼中所有的掙扎、不舍、痛苦,都被一種近乎殘忍的決絕所取代!
為了安兒!
為了活路!
這點糧食,值得!
她不再猶豫,迅速而仔細地將糙米重新包好,緊緊攥在手心。那粗糙的布包硌著掌心的裂口和老繭,帶來尖銳的刺痛。她推開吱呀作響的破門,刺骨的寒風瞬間裹挾著雪沫,狠狠抽打在她單薄的身體上。
她赤著那雙早已被厚厚血繭和凍瘡包裹、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的腳,拖著劇痛的傷腿,一步,一步,再次走向村尾那座同樣破敗、散發著腐朽氣息的孤屋。
每一步,都重若千鈞。
每一步,都踏在自尊的碎片上。
再次停在那扇歪斜腐朽的柴門前。這一次,她沒有絲毫猶豫。抬起那只布滿凍瘡裂口、握著糙米布包的手,用力敲了下去!
“咚!咚!咚!”
聲音沉悶而急促,帶著不容忽視的孤注一擲。
里面傳來窸窣的響動和一聲不耐煩的、帶著痰音的咒罵:“誰啊?!催命呢?!”
柴門猛地被拉開一條縫隙,老楊頭那張布滿深刻皺紋、如同刀劈斧鑿的臉再次出現。渾濁的眼珠深陷在眼窩里,射出刀子般銳利而充滿警惕和厭煩的目光。當看清門外又是沈微婉時,他眉頭瞬間擰成了死疙瘩,臉上毫不掩飾地寫滿了“你怎么又來了”的嫌惡。
“又是你?!”他語氣惡劣,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沈微婉臉上,“鋤頭用壞了?告訴你,壞了你得賠!別想賴賬!”他的目光掃過沈微婉更加枯槁、布滿新凍瘡和泥污的臉,以及那雙赤著的、流著膿血的腳,鄙夷之色更濃。
沈微婉挺直了佝僂的脊背,盡管這個動作讓她渾身傷口都在尖叫。她無視那刻薄的目光和唾沫星子,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迎上老楊頭渾濁的視線。她不再試圖解釋,不再試圖博取一絲一毫的同情。她只是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在冰冷的泥濘和殘雪中,對著老楊頭,屈下了膝蓋!
“噗通!”
雙膝重重砸在冰冷堅硬、布滿碎石的地面上!膝蓋骨撞擊的劇痛讓她眼前猛地一黑!但她死死咬住牙關,沒有發出一絲呻吟。她將身體深深伏下,額頭重重地、卑微地抵在冰冷骯臟的泥濘里!枯草、碎石和冰屑刺著她額頭的皮膚和傷口。
“楊伯!”嘶啞的聲音從她緊貼地面的喉嚨里擠出,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卑微和決絕,“求您!教我!”
老楊頭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大禮和嘶啞的哀求弄得一愣,渾濁的眼珠里閃過一絲錯愕,隨即又被更深的狐疑和事不關己的冷漠覆蓋。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匍匐在泥濘里的女人,如同看著一只螻蟻。
“教你?教你什么?”他嗤笑一聲,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教你挖地?你那點力氣,連個坑都刨不深!教你下種?你連苗都能凍死!教你有屁用!白費老子唾沫!”
刻薄的-->>語像冰冷的鞭子抽在背上。沈微婉的身體在寒風中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但額頭死死抵著冰冷的泥地,沒有抬起。她顫抖著,極其緩慢地,將那只緊攥著糙米布包的手,從冰冷的泥濘里抬了起來,高高地舉過頭頂,捧到老楊頭的腳前!
布包沾滿了泥污,但依舊能看出里面包裹著東西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