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旋段輕快的三連音,反復的八分節拍,明亮的c大調和弦如金色洪流般傾瀉而下,觀眾席上第一次爆發出不受控制的驚嘆,他們幾乎忍不住要跟著音樂打節拍。
亞瑟的手勢忽然一頓。
那是一種極其微妙、幾乎察覺不到的轉折,他的右手輕輕抬起,向外一揚,像是在將舞臺上的節奏推向整個大廳。
那根象牙指揮棒并沒有直接落下,而是在空中劃出一個優雅的圓弧,隨后停在半空。
觀眾原本只是輕輕晃動的身體,然而卻感到了一種奇異的牽引。
那節奏似乎離開了樂團,穿過空氣,刻進了他們的腦海。
軍鼓的節拍繼續穩穩敲擊,銅管群如同烈日下的向日葵,樂聲從臺上涌出,撞上觀眾席后的紅絨墻壁,又折回,像潮水一樣在音樂廳內來回席卷。
就在那一瞬,亞瑟轉過身,燕尾服的衣擺隨風飄動。
他的動作不快,看起來卻異常流暢。
亞瑟左手舉起,手心向上,示意全場。
那一刻,所有人似乎都明白了他的手勢含義。
啪――啪――啪――
不知道是誰先開始的,也許是一位坐在靠后的貴族,也許是幾位興奮的年輕夫人。
掌聲絲滑的融入了樂團的演奏,順著節奏,變成了節拍的一部分。
亞瑟輕輕轉動手腕,他并未壓制這突如其來的合拍,而是順勢將節奏略微放寬,讓銅管與弦樂在這一刻與觀眾的合拍融為一體。
鼓點加重,節奏穩健。
樂團像是與上千只手掌同時呼吸。
每一次合拍都擊中同一個瞬間,如千軍萬馬同時踏步的聲音。
維多利亞屏息地看著這一幕。
她的目光里閃著光,那是驚訝,也是某種無法喻的驕傲。她回過頭,看向威靈頓。
老公爵端坐著,臉上再無先前的錯愕,他的手指緩緩叩在膝蓋上,動作幾乎與節奏一致。
李斯特的目光在陰影中一動不動。
他看著亞瑟站在樂隊與觀眾之間,讓數百名貴族在無形中服從他的節拍。
那不是常規意義的炫技。
那便是支配力本身。
節奏越發高昂,銅管奏出主旋律的再現。
亞瑟整個人幾乎與樂聲融為一體,他的手勢簡潔,卻帶著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
在觀眾的掌聲之中,音樂如風暴般沖向高潮。
砰!砰!砰!
軍鼓的最后三擊重重落下,亞瑟的指揮棒猛然停在半空。
全場的掌聲在那一瞬間整齊劃一地戛然而止,像被無形之手扼住。
寂靜。
亞瑟沒有立即轉身。
他背對著觀眾,靜立幾秒,然后緩緩放下指揮棒。
那動作如同凱旋收劍。
片刻之后,掌聲轟然爆發,仿佛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全場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
人群站起,天鵝絨椅背掀起一片波瀾,人們起立鼓掌、呼喊、吹口哨,女賓們的扇子紛紛合上,鉆石與珍珠在燈光下閃著晃眼的光,白金漢宮那堅固的穹頂似乎都在微微震顫。
在觀眾的歡呼聲中,正在側廳休息的幾個鋼琴家正面面相覷。
只不過相較于臉色蒼白、心情復雜的李斯特,身為亞瑟朋友的肖邦、門德爾松明顯看起來輕松寫意不少。
畢竟沒有人能夠比肖邦和門德爾松更了解亞瑟的“實力”。
對于門德爾松而,一位能夠譜寫《圖蘭朵》的作曲家,他能夠寫出什么樣的曲子都是不足為奇的。
只不過,即便他已經有了如此高的期待,亞瑟今晚的演出和作曲依然完美到無可挑剔。
也不知道是抱怨還是玩笑,門德爾松沖著身旁的肖邦打趣道:“阿爾弗雷德,你說,他為什么偏偏喜歡當警察呢?”
肖邦掏出手帕,擦干了手心的汗,他無奈的笑著:“或許是因為,單單搞音樂對他來說,實在是沒什么挑戰?”
門德爾松同樣無奈的聳肩:“遺憾的是,法拉第先生好像也是這么看的。”
約翰?施特勞斯坐在側廳靠里的位置,他的膝蓋上還攤著今晚的節目單。
當《威靈頓進行曲》徹底爆發,銅管與軍鼓匯成一片的時候,他整個人幾乎僵在了座位上,直到現在都沒回過神來。
他抬起手,在膝蓋上輕輕敲打著那三連音的節奏,表情復雜得既像是嫉妒,又像是受到了啟發。
施特勞斯喃喃自語道:“這節奏竟然能讓人不自覺地隨之呼吸……就像……就像維也納的圓舞曲……”
忽然,他又搖了搖頭意:“不,這不是圓舞曲……這是行軍的舞曲。每個音都在前進,連沉默都在前進。”
門德爾松聽見了這句話,微微一笑道:“是的,施特勞斯先生,您看起來理解的很快,起碼比我要快。”
至于李斯特,他仍舊坐在原位,身子微微前傾,手肘支在膝蓋上,指尖抵著嘴唇,雙眼也失去了焦點。
大廳的掌聲仍在持續,熱烈得幾乎像是一場勝利游行,可這一切落在他耳朵里,卻像是一個接一個抽在他臉上的巴掌。
他想起不久前自己在巴黎寫下的那句傲慢自評――我要讓鋼琴成為整個管弦樂團。
可此刻,舞臺上的亞瑟卻反手做了件更殘酷的事――他讓整個管弦樂團變成了一架鋼琴。
而倫敦的上流社會,連同維多利亞女王和威靈頓公爵,都成了那架鋼琴上的琴鍵。
他忽然覺得很冷,來自八月盛夏的刺骨寒意。
掌聲持續得太久,久到連空氣都疲憊了。
肖邦在旁邊靜靜觀察著他。
那張平日里充滿自信、鋒芒畢露的臉,此刻變得異常平靜,甚至有一絲僵硬。
他的手指微微顫動著,像是在下意識地彈奏一段無聲的琴音。
“弗朗茨?”肖邦輕聲叫他。
“你知道嗎,阿爾弗雷德,”李斯特抬起頭,聲音有些嘶啞:“我花了接近二十年去研究手指的力量,研究如何讓十根手指掌握火焰與風暴。可那家伙,他連琴都不碰了,因為他不需要了!”
肖邦在他身邊坐下:“是啊,他只要舉起一只手,就能讓成百上千的人按著節拍呼吸。”
李斯特痛苦的閉上了眼:“他已經不需要在舞臺上競爭了。”
肖邦嘆了口氣,他不太擅長安慰人,但此刻仍然試著說出幾句:“亞瑟是個政治家,對他來說,音樂只是偶爾的愛好。至于你,弗朗茨,你是鋼琴的詩人,他是國家的作曲家,你們不在同一條道路上。”
在側廊的陰影下,一個所有人都看不見的地方,弗洛拉的呼吸還沒有完全平穩下來。
掌聲像潮水一樣從四面八方襲來,弗洛拉卻覺得自己像是泡在水底,聽見的全是模糊的回音。
她的手還放在胸口,心跳強烈得幾乎要頂破胸骨。
舞臺上的亞瑟站得筆直,微笑著接受觀眾的歡呼和頂禮膜拜,指揮棒垂在他的手中,姿態干凈、克制,仿佛剛才那場令人心悸的“統治”與他毫無關系。
弗洛拉的指尖微微顫動,手套在掌心擰成一團。
當年她第一次聽亞瑟彈琴的時候,那音色還溫柔得近乎帶著一絲羞怯。
而今晚,他卻讓整支樂團、讓所有人,包括她,都低下了頭。
這個家伙,總是讓人看不透。
觀眾席上的維多利亞輕輕吐出一口氣,像是終于從一場過于強烈的夢境里醒來。
她的胸口仍在起伏,白色手套的指尖還保持著輕微的顫抖,年輕的面龐在燈光下綻放著完完全全的心滿意足。
她想到了亞瑟肯定會做得很好,但是她依然沒想到他能做的這么好。
她轉向身旁的威靈頓公爵,老公爵此刻正坐得筆直。
那張飽經歲月刻痕的臉上,此時的神情,既不像戰場上的沉著,也不像上院開會時那種慣常的矜持。
他的下巴微微抬起,嘴角顯露出些微的弧度,像是在努力壓抑某種情緒。
維多利亞忍不住問道:“閣下,您在想什么?您……喜歡這首曲子嗎?”
威靈頓公爵側過頭,用那雙灰藍色的眼睛望向她,聲音沙啞,卻帶著笑意:“喜歡?陛下,我從沒想過自己會被一首曲子打得落花流水。”
維多利亞睜大了眼睛:“打得落花流水?”
“是啊。”威靈頓開口道:“在滑鐵盧的時候,我負責指揮軍隊,可現在倒好,我被一個年輕人指揮得連心臟都在跟著打鼓。”
利奧波德聽見威靈頓這句話,笑意也隨之浮上嘴角:“閣下,您至少該慶幸,今晚這場被指揮的經歷,總比當年在滑鐵盧聽到法國人的炮聲要愉快得多吧?”
威靈頓笑瞇瞇的站起身鼓掌道:“出色的統帥讓士兵服從,而一個出色的音樂家,則應當讓觀眾自愿服從。如果陛下指的是這一點,那我理應認同。”
(本章完)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