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勒斯餐館(rules)的侍者手中銀托盤托著半打冰鎮牡蠣,從側門款款走來。
布萊克威爾凝視著侍者手里的冷盤。
牡蠣殼邊泛著細碎的白霜,檸檬片鋪得極為整齊,淺紅色的醋漬洋蔥丁盛在一枚小銀碟中。
一時之間,他的精神有些恍惚,仿佛時鐘倒轉,回到了幾年前。
彼得堡的沙龍舞會,水晶燈如瀑布般垂下,廳堂里的燭火映照著四壁鎏金的鏡框。
他穿著雪白的禮服襯衫、亮面長靴,手上戴著上好的狐皮手套,馬甲上嶄新的銀扣能夠倒映出燈光。
舞會的女主人是葉卡捷琳娜?戈利岑娜公爵夫人,布萊克威爾還記得那晚,她親自拉著亞瑟爵士和布萊克威爾走進前廳,一口氣向他們介紹了五位公爵的女兒和三位部長的姊妹。
那晚的冷盤就是波羅的海的牡蠣,用高腳水晶碗盛著,下面壓著冰塊,金邊的夾子看起來干凈利落。
旁邊的席位上坐著的是普魯士公使的千金,那姑娘年輕俏皮,性子活潑,說起法語時還帶著點薩克森口音。
“請慢用。”侍者輕聲說著,將冷盤放到了他和亞瑟之間。
布萊克威爾回過神來,忽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幻象就像是冷盤中融化的冰,在他的眼前留下一片泡影。
牡蠣還是牡蠣,冰片還是冰片,可是……
如今沒有燭光高懸的拱頂,沒有女伯爵挽著他手臂,更沒有人用一口柔軟的法語問他:“先生是喜歡馬德拉酒還是香檳?”
一想到這兒,布萊克威爾的眼眶都禁不住濕潤了。
如果不是亞瑟就坐在他的面前,這位外交部秘書處的高級抄寫員險些痛哭流涕。
“你臉色不太好。”亞瑟看了他一眼:“洗手間在里面,需要去洗把臉嗎?”
布萊克威爾強行擠出一個笑容:“可能是最近熬夜太多,沒休息好……”
亞瑟沒有追問,只是舉起酒杯輕輕碰了碰桌沿:“在rules,你得學會慢慢來。來,亨利,敬你的改過自新。”
布萊克威爾沒作聲,只是抬起酒杯與亞瑟輕輕相碰,隨后閉著眼睛猛地一飲而盡。
亞瑟拿起一片檸檬,把汁水擠在牡蠣上,但還不等他開口,便看見布萊克威爾放下酒杯,不顧形象的抬起袖子一抹嘴道:“爵士,您還常去格林威治那邊嗎?”
亞瑟捏著牡蠣殼:“偶爾,我在格林威治還有幾個老朋友,他們隔三差五會請我去那里吃魚宴。”
“啊,原來如此。”布萊克威爾點了點頭,假裝是在對菜單上的醬料種類感興趣似的看了幾眼,然后試探著開口道:“那……像您這樣的職務,手頭應該經常會有些文件……需要人協助校對、匯整吧?”
“你是指哪方面的文件?”亞瑟打趣道:“送到高加索的那些?”
“呃……倒也不是特指哪一類。”布萊克威爾紅著臉道:“我只是想著……如果您手邊正巧有一些內容需要經辦,而恰好又缺人……我當然不是說我比別人更合適,只是……我們曾在彼得堡共事,彼此多少也算了解。”
他這番話說得極慢,每個轉折都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哪個措辭不當會把這個唯一能救他的老上司給得罪了。
亞瑟沒有立刻回應,他只是低頭撥了撥碟中那只牡蠣,像是在判斷它的新鮮程度,又像是在掂量這番話背后的斤兩。
布萊克威爾頓時感到一陣無聲的威壓按在了他的頭頂,他正要硬著頭皮再開口,亞瑟卻忽然淡淡一笑道:“你知道嗎?亨利。如果你當年在彼得堡說話能這么委婉,也許你那封調令的措辭說不準會更體面一點。”
語罷,亞瑟舉起酒杯,不緊不慢地飲了一口:“不過嘛……既然你都繞了這么一大圈來開口,我要是還假裝聽不懂,那未免就顯得太不仗義了。”
布萊克威爾輕輕吸了一口氣,手背下意識地在膝蓋上摩挲著:“爵士,您是了解我的……我只是……只是不想永遠坐在秘書處的那張桌子后面。”
亞瑟放下酒杯,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是嗎?不喜歡秘書處的位置?”
“當然,只要不在秘書處待著,您把我弄到什么地方都行!”布萊克威爾這句話說得太快,說完才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些失控,于是連忙端起水杯掩飾性地抿了一口:“我不是不喜歡秘書處的位置,爵士……我是受夠了。”
他抬起頭望著亞瑟,笑容有些苦澀:“您知道我在哪一刻開始感到不對勁嗎?不是在我被調回倫敦之后,也不是在我發現工錢不漲的時候。而是那年春天,帕麥斯頓子爵把一份備忘錄打了回來。那份備忘錄是我寫的,為此,我查了三次原始資料,連續改了五稿,全程盯著。可文件打回我手上的時候,我才發現備忘錄的署名上寫的不是我,而是剛調進來的貝克特。”
說到這里,布萊克威爾喝了口悶酒:“我去問主管,他說你剛來,還年輕,要積累,貝克特走的是內線推薦,他的名字掛上去,可以讓流程順暢一點。”
說到這里,布萊克威爾笑了一聲:“是啊!掛上去是為了流程,拿下來是尊重等級。我不是怕干活,我可以通宵達旦的干活,可以幫別的部門調出四十年前外交條約的原文出處。我曾經真心覺得,只要勤奮、有才干,哪怕出身寒微,也能靠近權力的圈子。但我受不了的是,這地方根本不看你干了什么,白廳的臺階根本就不是讓人往上走的。爵士,我不是在奉承您,但您走到今天這個地位,簡直堪稱奇跡。”
雖然這些話都是布萊克威爾的牢騷,但實際上,他的這些牢騷話確實也是實際情況。
縱觀白廳各部,外交部絕對是毫無疑問的最保守的官署。
因為在外交部看來,外交事務本質上屬于王室事務的延伸。
因此,處理國家關系的人員理應出身于有教養、有地位的家族,出身比才能更重要也是圈子里默認的準則。
哪怕是輝格黨當政時期,其余各部門都開始小規模試水考試聘任之際,外交部依舊維持了他們私人引薦外加推薦信的入職模式,以致于外交部的大量職位都被各色貴族和政治人物的親屬占據,兄弟同署、父子同廳的現象在這里簡直是見怪不怪了。
當然了,外交部情況糟糕不代表其他部門就能好多少。
甚至于亞瑟?黑斯廷斯爵士,這位令無數白廳下層事務官引以為傲的底層崛起代表,他能夠從內務系統中迅速崛起,很大程度上也是仰仗于蘇格蘭場的特殊性。
首先,由于蘇格蘭場本身是個新設部門,這樣的特殊環境使得亞瑟天然擁有了更大的上升性。
其次,對于那些世家子弟來說,警察這個身份實在太不體面。
別說是蘇格蘭場剛設立那會兒,哪怕是現在,也沒看見哪個貴族子弟主動申請加入蘇格蘭場的。
在種種機緣巧合的作用下,才造就了他的今日。
正因如此,他的成功路線確實不是正常人類所能復制的。
就算正常人也有他的機遇,但是別忘了,您還得保證吃顆槍子兒都不死呢。
不過,亞瑟肯定不會把他的實底都給交了。
但是,即便不交實底,他也有的是辦法讓別人從命。
畢竟對于布萊克威爾這樣的人來說,只要他們認清現實,就會明白,亞瑟的上限就是他們的上限。
因為在偌大的白廳,真正愿意給他們機會,提拔他們到關鍵崗位的,除了亞瑟?黑斯廷斯爵士以外,還真就找不出幾個了。
亞瑟的刀叉在瓷盤上停了一瞬,他緩緩抬頭,似笑非笑地看著布萊克威爾。
“如果你真的受夠了外交部……”亞瑟開口道:“那不如考慮一下換個地方。”
布萊克威爾一怔:“換……地方?”
“我現在手頭正好缺個秘書。”亞瑟拿起餐巾擦了擦手:“你也知道,我是警察專業委員會的秘書長,委員會的秘書處是歸我領導的,職責嘛,主要是負責外勤調度、軍警協同、火災預案和疫情防控之間的聯動問題。不過……亨利,我丑話說在前頭,你過去的話,一個人得頂三個人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