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霧靄如同輕紗般蒙在了泰晤士河的河面上,白廳兩側的煤氣燈柱也隨之亮起了昏黃的燈光。
亨利?布萊克威爾走出外交部的官邸,眼看著臉上掛著笑容的同事們被一輛輛四輪馬車接走,有說有笑的滾滾駛向查令十字附近的餐館或是圣詹姆士街上的紳士俱樂部。
看看這幫光鮮亮麗的同事們,再低頭瞧瞧自己。
燕尾服外套乍看上去倒是筆挺,但仔細看就會發現,袖口早就磨得發白了,紐扣也被磨得發亮。
頭上戴著的那頂圓頂禮帽是去年圣誕節打折時買的,邊緣因為被雨水泡過幾回,已經起了些毛邊。
布萊克威爾見狀下意識地拉了拉領巾,但目的倒不是為了讓自己看得更整潔,而是為了蓋住由于反復熨燙而變得有些發黃的護領。
他當然清楚自己并不算真正的窮人,至少在大部分人眼中,他能在白廳工作,這本身就是一種體面的證明。
而且再怎么說,他好歹也是出身于驕傲的中產階級家庭,大學念得是牛津。
但是……
話說回來,中產階級家庭貌似、大概、可能……也是有著差距的吧……
雖然布萊克維爾自己嘴上說著不在意,但他每次下班時,從外交部走出來,看到白廳同僚們新換的黑呢大衣和銀頭手杖,總會下意識地把自己的手塞進口袋里,仿佛那樣別人就看不出他的鹿皮手套已經好幾年沒換過了。
一想到這里,布萊克威爾就忍不住嘆了口氣。
他邊走邊把手里的文件夾翻了幾頁,又合上。腳步踩在白廳街的石板路上,噔噔作響。
今天的會議記錄只抄了一半,另一半還得明早來補……
補……
他媽的!
有時候他真想把那堆公文冊子扣進外交大臣帕麥斯頓的嘴里!
三年了!
整整三年了!
他從俄國使館調回倫敦已經三年了!
誠然,外交部秘書處的高級抄寫員,這個職務雖然算不上邊緣,但就重要性而,也絕對稱不上有多高級。
可再往上呢?
年年說要晉升,但有多少人在等著排隊?
年薪八十鎊,聽起來不差,可真到了月底,就知道每一鎊都要掰開了用。
住在克勒肯維爾的租屋里,樓下的水管還在漏,三個月前就該換燈芯的油燈至今也只好湊合點著。
西區的高檔劇院?
呵,今年年初還去過一次,為了那張票,他連圣誕節送朋友的禮物都不得不換成了便宜的雪松香皂。
但今年呢?
今年大概連雪松也買不起了!
他想換一件新禮服,最好是帶黑緞邊的那種,不為別的,只是為了開會時顯得不那么寒酸。可一想到價格,布萊克威爾便又默默掏出舊手套把袖口拉齊了。
房東太太上周還在說,房租要漲,畢竟這年頭連郵費都漲了二便士。
外交部的那些同僚,那幫地產商的兒子、貴族的私生子又或者是某某議員的侄子。
那幫體面人一個個掙得多、花得也多,而像他這樣的小抄寫員,為了證明自己和他們是一個檔次的,就只好夾在中間,既不能去工人常去的酒館里找樂子,也爬不上紳士俱樂部的梯子。
他開始不斷反問自己,究竟什么時候才能升職?什么時候才能漲薪?
他不是沒有野心,不是沒有追求美好生活的意愿。
他當然想升職,哪怕只是從“高級抄寫員”變成主管某個科室的“三等書記官”,那樣他就有了正式的文書權、能批公函、能帶實習生……
可那些位置,卻永遠被某某爵士的侄子、某某上院貴族友人的表弟拿走了。
這些崗位永遠輪不到你,你也別問他究竟是為什么。
他忽然有點后悔回倫敦了。
如果當初不是那封調令,如果不是他以為回白廳意味著離升遷更近一步,他原本可以一直留在圣彼得堡的。
至少在那里,他可以活得像個人物。
當年,他在俄國使館做隨員時,雖然只是個附屬文職,卻經常會被當成正牌外交官看待。
那些俄國的小貴族,尤其是沒念過什么書、滿腦子只有歐洲風情的外省貴族,一個個都對他畢恭畢敬的。
他們會請他吃飯,陪他溜冰,甚至邀請他參加家庭音樂會。
只要布萊克威爾亮出他英國外交官的身份,出現在大馬爾斯卡亞街的貴族沙龍里,就會有人主動和他說話,遞給他香檳,姑娘們也總會朝他微笑。
至于那些地位尊崇的俄國大貴族們,雖然他們身份高貴,但與布萊克威爾說起話來也很少擺架子。
不論你是某某公爵的副官,還是某某大臣的兒子,又或者是哪兒哪兒的將軍……碰上他,無不是態度客氣,用語親近,稱他為“布萊克威爾先生”。
即便是那些不茍笑的國務會議成員,偶爾也會在走廊里沖他點頭致意。
在彼得堡,沒人關心他的身份是不是只是隨員,只因為他是英國使館的人,是代表大英帝國的面孔之一,單是這一點就足以令他倍受尊敬了。
那時候,他每晚下班還能在涅瓦大街的咖啡館里點一杯真正的黑咖啡,再來一份加楓糖的蘋果派,凝視著圣以撒基耶夫大教堂的金頂在冬夜的月光下閃閃發亮。
他記得有一次受邀去夏宮看露天芭蕾,旁邊的席位坐的是某位伯爵夫人,對方還夸他講法語講得比她丈夫的家庭教師都好。
可現在呢?
現在他連去科文特花園劇場看場戲都得掂量掂量錢包。
外交部秘書處的高級抄寫員?
這頂帽子在倫敦屁都不是!
在白廳隨便扔塊磚頭都能砸死三個比他官大的。
他曾經以為,回到倫敦、回到英格蘭、回到外交部,就代表著靠近權力,靠近決定世界命運的那些人。
但現在他才明白,那些人壓根不需要他靠近,他們身邊早就人滿為患了。
布萊克威爾左右看了看白廳街上的人流,與幾位同事道了別,目送著他們登上自己的私人馬車后,沿著大路走到特拉法加廣場,方才攔下了一輛停在路邊看起來還算干凈的出租馬車。
布萊克威爾看了眼天色,只覺得胸口悶得慌,左右一合計,他覺得今天還是奢侈一把,找個高檔館子喝幾杯吧。
“去……梅費爾區,格羅夫納廣場。”
他伸手拉開車門,卻在車門敞開的一瞬間愣住了。
車廂里早就有人坐著。
車廂里的人坐得很隨意,身子微微斜靠在座椅角落,右腿自然地搭在左膝上。
灰呢大衣的衣擺還帶著些夜霧的潮氣,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神色。
只有那根銀頭拐杖的末端正輕輕敲著靴側,節奏不緊不慢,像是思索,也像是在提醒。
他沒急著說話,只是微微抬了抬頭,在燈光下露出一小截冒著火光的煙斗,看起來像是在笑,也像是在打量。
只不過他的笑意不甚明顯,卻叫人莫名熟悉。
“晚上好,亨利。”
那熟悉的嗓音像是從煙霧里慢慢滲出來似的,夾雜著英格蘭北部口音里特有的一絲硬度,也帶著他一貫的那種令人惱火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