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萊克威爾像被電了一下似的,猛地往后退了半步,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亞瑟爵士?!”
“你看著瘦了。”亞瑟用脫下的手套拍了拍身邊的座位:“上來吧,咱們今天去喝一杯。”
布萊克威爾怔了幾秒,旋即迅速環顧了下四周,確定周圍行人都在忙著各自的事,并沒有注意到他們這輛車。
于是這才壓低聲音,半是驚訝,半是遲疑地問道:“您……您也是剛下班嗎?我還以為,您早就走了呢……”
亞瑟一挑眉毛,笑了笑:“怎么?外交部的高級官員都走的很早嗎?”
“也不是都走的很早,主要是看帕麥斯頓子爵今天有沒有來外……”布萊克威爾說了一半才發現自己貌似不該聊這些,于是只得尷尬一笑道:“您知道的,我還以為內務部那邊也一樣呢……”
“外交部這么干倒也沒說錯。”亞瑟開口道:“內務部確實也想松弛一點。可惜啊,劫匪、小偷和殺人犯們從來不會等著我們上談判桌。”
說完這句話,他又低頭吸了口煙斗,仿佛只是隨口調侃,并不想就這個話題多費唇舌。
布萊克威爾站在車門邊,猶豫了幾秒。
他沒有立刻跨進去,而是輕聲問道:“您……今晚找我,有事?”
亞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他只是抬了抬下巴,懶洋洋的用眼神示意空著的那個座位,看起來就像是在問:“你上不上?”
車廂里忽然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布萊克威爾握著車門的手有些發緊。
亞瑟看到他這個模樣,倒也沒有繼續糾結,而是輕輕敲了兩下馬車前壁,吩咐車夫道:“走吧,今晚的客人爽約了。”
豈料馬車剛剛啟動,車輪還沒滾出兩尺,落在后面的布萊克威爾便著急忙慌的小跑著追了上來:“等一下!爵士!我上!我上!”
只聽見車廂里傳來一聲短促的鼻音,像是在笑,隨后車輪緩緩停了下來。
布萊克威爾忙不迭地跨上車廂,順手帶上了車門。
他坐下之后還有些沒緩過神來,膝蓋差點撞到亞瑟的手杖,于是趕忙縮了縮腿,動作不自然地拉了拉自己的袖口。
亞瑟這才將煙斗取下,偏頭看了他一眼:“那就去喝一杯吧。亨利,你看上去確實需要一杯酒。”
布萊克威爾沒有說話。
他只是點了點頭,把雙手規矩地疊在膝上,肩膀微微繃著,眼睛望向車窗外的霧氣,像是在刻意避開亞瑟的目光。
亞瑟看著他這個模樣,輕輕吐出一口煙氣:“我前幾天在格林威治那邊發現了一家賣皮草的鋪子,店主是個俄國人,名字叫費奧多爾。我問他是不是從彼得堡來的,他說是。我又問他,以前是不是在涅瓦大街賣茶的。他居然還記得你,說從前有個英國外交官冬天總是會來買紅茶,而且每次都給小費,看起來就像個貴族。”
布萊克威爾輕輕嗯了一聲,緊繃的表情松弛了不少。
亞瑟笑著繼續說道:“他說你每次都會蹲在茶桶邊翻上半天,非得挑最碎的那種,還說你只要發了薪水,就會在他那兒加買一小包橘皮干。”
“是啊!”布萊克威爾的眼里充滿了回憶的味道:“因為加進去能蓋住茶湯里的那股子藥味……那時候太冷了,睡前喝點也能暖胃。”
亞瑟點了點頭:“那時候的你,看上去比現在精神得多。”
“或許吧。”布萊克威爾苦笑著:“畢竟那個時候,俄國人總是把我當做什么大人物。”
亞瑟沒有接話,只是把拐杖往旁邊挪了挪,他開玩笑道:“不一定是大人物,但肯定是風流倜儻的英國紳士,我記得那時候,哪怕已經是零下一二十度的天氣了,都還有姑娘托人坐著雪橇到使館給你送花呢。”
布萊克威爾終于忍不住笑了一下:“那是尤利婭?伊萬諾夫娜送的,不是什么年輕姑娘,那時候她誤以為我能在宮里面說上話,幫她兒子進近衛軍呢。”
“她當然會這么以為。”亞瑟笑著開口道:“畢竟那時候,任誰看你一眼,都會覺得你是使館里的大人物。”
布萊克威爾本還掛著笑意的臉僵了一下。
他低下頭,不再接話,那雙剛剛松開的手又重新交疊在一起,拇指來回摩挲。
“不過嘛……”亞瑟靠在車壁上:“風流歸風流,亨利,你這個人總歸是有幾分運氣在身上的。”
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語氣聽不出什么情緒,但布萊克威爾卻如坐針氈。
他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又悄悄把視線從車窗外收了回來,落在自己膝頭。
馬車轆轆前行,街邊煤氣燈的光影透過玻璃一晃一閃,落在他臉上,顯得有些蒼白。
過了一會兒,他終于低聲道:“爵士,我以為您……不會再理我了。”
亞瑟沒有立刻回應,只是拿下煙斗,把煙灰輕輕敲在隨身攜帶的錫盒蓋上,動作極慢,像是在等他把話說完。
“我那封調令……”布萊克威爾聲音有些發緊:“三年前從彼得堡調我回倫敦……我當時也確實是利令智昏了。是他們主動找我談話,說,關于……高加索的事,他們需要知道更多細節……爵士,我……”
“亨利。”亞瑟聞抬手打斷,他笑了笑:“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我的心胸固然不寬廣,但總不至于狹隘成這樣。況且,我不是早都告訴過你,這件事揭過去了嗎?”
說到這里,亞瑟頓了一下,繼續開口道:“如果出賣我可以混個好前程,我相信大部分人都經受不住這樣的誘惑。因為在白廳,在這個體系里,乃至于整個政壇,類似的事情都再自然不過了。但是……”
“但是……”亞瑟頓了頓,聲音依舊平靜:“如果你真是為了前程……那你起碼應該真的得到了點什么。現如今,白克豪斯還是外交部的常務次官,帕麥斯頓子爵也回到了外交大臣的位置上。但是,三年過去了,亨利,你得到了什么嗎?”
布萊克威爾的臉色更白了一分。
亞瑟撣了撣膝上的煙灰,像是有些惋惜,又像是在慢慢教訓一個不夠聰明的學生:“我不怪你,亨利。我如果是你,在那個年紀,在那種位置上,也未必能做得比你更高尚。”
他說到“高尚”時語調略帶諷意,但轉瞬即逝。
“你以為自己做了一樁好交易,對吧?你把我交了出去,想要換回換一紙調令,換一個更接近外交部的位子。外交部的地毯比俄國使館厚,倫敦的門比彼得堡的輕,這當然沒錯。可你居然就這么相信他們許下的那些東西?”
布萊克威爾的手在膝蓋上捏緊了:“當時,白克豪斯爵士說……他說調我回來,是帕麥斯頓子爵的意思。”
“當時確實是他的意思。但是,結果是嗎?”亞瑟的聲音微微一沉:“最終調你回來是我的意思,是迪斯雷利先生下的指示。”
車廂輕輕一晃。
街燈的光落在亞瑟的臉側,他的眼神瞬間變得鋒利。
“我就問你一句,亨利,你現在哪里?坐在外交部秘書處的哪一張桌子?用的是誰的舊筆?批的是什么文件?你的年薪是多少?你的住處、房東、手套、外套……和你那張說不上算數的《外交部調升通知》,值不值得你出賣我?”
布萊克威爾的嘴唇動了動,半晌才低聲吐出一句:“我……不值得。”
亞瑟沉默不語,看起來就像是在等這句話落地。
片刻后,他緩緩靠回椅背,語氣重新回歸從容:“我說了,我不怪你,亨利。你也不算是背叛,只不過是……識人不明。”
布萊克威爾像是被重擊了一下,他猛地抬起頭。
“你太相信白克豪斯了,也太相信帕麥斯頓了。”亞瑟開口道:“說話算話這種品質,可不是所有人身上都有的。”
“可是他們……”布萊克威爾本能地想辯解,可話到嘴邊又被自己咽了下去。
他想起了外交部常務次官白克豪斯在信中許下的種種承諾,想起了帕麥斯頓那句“好好干,我們會照顧你”的語句。
但現在看來,這些句子看起來是多么的諷刺,簡直就像是用來麻痹病人的鴉片酊。
亞瑟盯著他一眼,眼神帶著些許復雜:“亨利,你不適合跟他們做交易。因為你不明白,在政治上,所有落在紙面上的承諾,其實都是不作數的。”
車廂里靜了幾秒。
然后他淡淡補了一句:“你太幼稚了。”
布萊克威爾沒有說話,只是低頭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像是憋了三年的郁氣,今天終于散了。
他緩緩開口,聲音有些發啞:“爵士,我知道……我這樣說或許有些無恥。但是……您……您還信我嗎?”
亞瑟斜睨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一挑:“我今天讓馬車停下來,不就是因為我信你?”
布萊克威爾怔住了,眼中浮出一絲近乎難以置信的神色,像是某種羞愧、激動與救贖的混合物:“我……您……爵士……”
亞瑟卻已經不再看他,而是轉頭朝前壁輕輕一敲:“左拐,進蘭伯恩街。”
(本章完)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