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倦?”塔列朗聽著亞瑟的話,手指在象牙頭拐杖上輕輕敲了兩下:“厭倦這個詞太溫柔了,聽上去就像是某個老家伙吃膩了同樣的甜點似的。我決定退休,不是因為我厭倦了政治,也不是什么輕率的行動。我離開公共事業,只是因為再也沒有什么事業需要我去關心了。我曾經以重建和平為己任,為了達成目的,必須要與英國結盟。我曾以在歐洲實現1830年七月革命的平民法律為已任,以新政府的思想為基礎來讓世界安靜下來。而這一切,都已經完成了。所以,我除了像賀拉斯一樣消失之外,還能做點什么呢?”
雖然塔列朗這么說,但亞瑟依然覺得在失去這位83歲的老人以后,還是少了幾分顏色,他不無遺憾的惋惜道:“我尊重您的個人決定,但我依然認為,您走的或許太匆忙了。”
“你覺得我走的匆忙,可也有許多人來對我說,我拖得太久了。”塔列朗平靜的臉上掛著微笑:“亞瑟,退休的決定其實并不難做。困難的是,在適當的時候,體面地退出去。我認為我已功成名就,可以像哲學家們一樣驕傲的宣布:犁溝抹平了,星星的光輝熄滅了,黃鶯的歌聲停歇了,玫瑰的香氣散發盡了。”
亞瑟聽到這幾句的時候,情不自禁的停下了腳步,他的目光落在肖像畫里那位維也納會議中舉重若輕的塔列朗身上:“塔列朗先生,哪怕只是憑借剛才這幾句話,您也會青史留名的。”
塔列朗聽罷,眼皮微微一抬:“借你吉了,孩子。不過,你的語氣……讓我聽出來,這話不只是在對我說。”
亞瑟被看穿了心思,但他也不惱怒,只是輕輕一笑:“或許吧。”
塔列朗卻并沒有順著他的話往下說,而是用那支象牙頭拐杖在扶手上輕輕敲了兩下:“如果一個人在出發之前,就明白了他是要向何處去的,那這個人就寸步難行了。一切偉大的事物都不是從一開始就偉大的,高大的樹木、絢麗的花朵,輝煌的王國,天才的人物,莫不如是。亞瑟,我的小伙子,你有時候總是顯得操之過急了。”
亞瑟推著輪椅緩緩前行:“您說的是1832年的倫敦塔嗎?”
塔列朗聞,只是微微搖了搖頭:“那不過是一陣疾風,吹得再猛烈,也改變不了海岸的形狀。”
亞瑟追問道:“那您說的是高加索嗎?”
老人依舊緩緩搖頭:“高加索同樣不重要。你盯著一棵樹,便想立刻見它長成參天巨木。你看見一朵花,便急著要它立刻如盛夏般綻放。可你忘了,政治的土壤從來都不會因為急躁而變得肥沃的。自以為是的人到處鉆營,而真正有本事的人總是等待人們求賢的。”
亞瑟聽到這里,腳步不由得慢了下來:“關于這一點,我確實需要向您道歉。明明我在出發去歐洲大陸之前,您還對我說過,要懂得等待。”
塔列朗的灰藍色眼睛里閃過一絲笑意,他搖了搖頭,嘴角緩緩揚起:“你以為我是在批評?呵……我這個年紀,已經沒有力氣去批評任何人了。我只是想起了許多當年和你一樣的熱血青年,他們急著要把自己的名字寫進未來,可到頭來,他們的血反倒被歷史擦得干干凈凈。”
亞瑟推著輪椅繼續往前走,目光在燭光映照的走廊上徘徊:“當年大革命時的那些年輕人……他們都是什么樣的?”
“他們啊……”塔列朗緩緩開口道:“眼睛里有光,嗓子里有火。熱血、激情、勇氣,他們一樣不缺。他們把未來當作酒,把現在當作骰子。他們把自己的生命都押在了賭桌上,等骰子停下,才發現自己早已沒了命。于是,有人倒在了廣場的血泊中,有人死在了無名的流放地,還有人,留在了被別人篡改過的書頁里。”
亞瑟聽到這里,輕輕的笑了一聲:“如此看來,在適當的時候,體面地退出去,確實很不容易。”
“但是像你這樣的年輕人,有人直到死都不會明白這個道理。”
亞瑟以為塔列朗是在暗示家族社的事,在這個與他毫不相干的問題上,他表現的相當坦誠:“如果您是在問那幫行刺路易?菲利普的年輕人,我向您保證,英國的內務系統與此毫無關系。但是外交系統那邊,我不能保證帕麥斯頓子爵和他們沒有聯系。”
豈料塔列朗聞只是擺了擺手:“關于那幫年輕人,我沒有興趣,那已經不是我該去關心的問題了。”
“那您?”
亞瑟的態度很坦誠,塔列朗的態度同樣坦誠:“我聽說,你搞的那個小出版社在倫敦證券交易所上市了?”
“您對投資感興趣?”
塔列朗聽到亞瑟的話,先是輕輕一笑,笑聲里卻帶著一絲倦意:“如果我再年輕十歲,或許會感興趣吧。證券、股權、鐵路、銀行……這些東西,在我當年也是能看懂的。只是現在,別說投資了,就連你腳下這座宅子,我都已經打算賣掉了。”
他抬起象牙拐杖,指著天花板上的灰白浮雕,又指了指走廊深處的幾幅老舊掛毯:“這些東西,原本是十八世紀貴族氣派的象征。可現在落在我的眼里,只是一摞摞賬本上的負擔。與其留在這里積灰,倒不如把它們賣給羅斯柴爾德家族,也算是能給后人留下點財產。”
亞瑟聽到這里,不由得頓住腳步:“您要把圣弗羅倫廷府賣給羅斯柴爾德家族?”
“是啊!”塔列朗的語氣輕描淡寫,好似在說一樁無關緊要的小事:“詹姆斯?羅斯柴爾德對這棟宅子覬覦已久,他看中的是這地段和這份體面。但對我來說,它不過是一口過時的老鐘,擺在這里每天提醒我,時間還在走。我已經沒有時間去享受它了。正如我不愿在政治舞臺上多停留半步一樣,我也不愿在這些石頭與油畫之間困守太久。”
亞瑟抬頭打量著這座貴族氣派十足的府邸:“既然您對投資不感興趣,那我的小出版社還有什么能為您做的呢?”
“投資?呵……孩子,我最后能投資的,恐怕只剩下我自己的回憶了。”他語調低緩,卻格外清晰:“忘了告訴你,我這段時間,在總結我這一生的功過得失,我寫了一本關于我自己的《回憶錄》。”
亞瑟愣了一下:“回憶錄?”
“是的。”塔列朗微微頷首:“我這一生,見證過的、做過的、背叛過的、成全過的事情,足以讓后來人猜測幾個世紀,可我不想只讓他們憑空猜測。我希望他們能從我的手里,看見一個交代。”
說到這里,塔列朗頓了頓,他的臉上浮起一抹意味難明的笑容:“當然,不是現在。要等到我百年之后,等到人們差不多快要忘了我的時候。等到那個時候,你如果還健在,我希望你能把我的《回憶錄》付諸出版。或許那時,你已經成為英國政壇上受人尊敬的大人物了。到時候,你自然會明白,我的這些文字,也不單單是寫給法國人看的。”
“塔列朗先生。”亞瑟的心情一時有些復雜:“您真的要把這樣的任務交給我嗎?您能夠托付的人選,想必不止有我一個。”
“確實不止一個,這世上能讀寫字母的人很多,但是能讀懂字母的人卻很少。”他說到這,忽地又笑了一下:“況且,我寫了太多人的故事,也說了太多關于別人的真相。你知道的,亞瑟,這世界上最不受歡迎的,往往就是那個把舊賬翻出來的人。所以,我要把我的回憶錄托付給一個有能力壓下這些的人。在我認為值得托付的人選當中,你是最有機會走到那一步的。”
他抬起象牙拐杖,點了點亞瑟的肩膀:“答應我吧。等我不在了,把我的故事,交給后人。讓他們明白,我,夏爾?莫里斯?德?塔列朗-佩里戈爾――歐坦的主教,國民制憲會議的議長,法蘭西的外交大臣,貝內文托親王,拿破侖帝國的帝國大副選侯與宮廷大總管,波旁王朝復辟后的法蘭西貴族院終身貴族。不是某一段歷史的附庸,而是整個時代的見證,而且,我也遠比他們所想象的更坦誠。”
(本章完)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