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忠誠的人永遠不會成功,但只有懂得何時不忠的人才能長久,因為背叛是唯一能經得起考驗的政治原則。
――亞瑟?黑斯廷斯
當溫莎城堡的侍從為亞瑟打開那扇雕著金色橡葉紋的內室小門時,他并沒有立刻走進去,而是先打量了一眼室內的陳設。
門內靜悄悄的,沒有侍女、沒有隨從,也沒有儀仗,就連屋內燃著的那盞壁燈,都透著某種不合常規的溫吞微暗的光線,那并不是用于迎接大臣、接待貴賓的亮度。
他邁步走進屋內,腳下那層天鵝絨地毯厚得幾乎讓靴底的回音都被吞沒。
亞瑟剛剛站穩,便順手摘下帽子,站在維多利亞身前微微一鞠躬:“女王陛下。”
緊接著,他聽見了身后大門關上的響動。
維多利亞坐在壁爐邊,一只手支著下巴,指節蹭著唇角,姿勢松弛又漫不經心。
她換下了閱兵用的軍裝,穿著一件青灰色的輕呢女裝,頭發松松垮垮地挽著。
維多利亞聽到亞瑟說話,沒有像往常那樣第一時間搭腔,只是抬眼看著他,眼神里帶著些難以明的情緒,那種情緒介于審視與猶疑之間。
在平靜水面下,似乎有什么正在悄無聲息的晃動著。
“你今天……”她終于開口了,語氣很輕,卻意外的直白:“陪著媽媽走得挺久的。”
亞瑟并沒有慌張,就像是這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輕聲笑著:“她當時的狀態很不好,陛下。”
然而他的這個回答并不能令維多利亞滿意,反倒惹得她暗暗有些生氣:“你是說,如果我今天心情不好,也能像媽媽那樣,讓你一路陪著散步嗎?”
亞瑟笑著點頭道:“如果陛下需要,我自然隨時聽候召喚。”
“那她不是‘召喚’你吧?”維多利亞往椅背上一靠,嘴里嘟囔著:“她是偶遇你,然后你就留下了,主動留下了。”
這話不像是質問,更像是埋怨,又似乎藏著一點孩子氣的,被奪走什么的委屈。
她不高聲,也不動怒,只是盯著亞瑟的眼睛,她要知道他有沒有撒謊。
亞瑟沒有閃躲,反而站的筆直:“如果您看到當時的場景,肯定也會主動留下的,我相信……沒有人會忍心看見一個人那樣站在走廊的盡頭哭泣。誠然,她確實做錯了很多事,但是……”
“你總是這樣!”維多利亞打斷了他的話,語速也隨之變快:“你總是為人找理由!她是母親,所以值得可憐。我是女王,所以要克制。倫敦的小報污蔑你,你說中間可能存在誤會的地方。媽媽哭了,所以你就陪她散步。康羅伊那么惡毒,你說他是利令智昏了。但我呢?我呢!我站在窗邊,看見你和她肩并肩地走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你就不能哪怕一次,哪怕一次!只是站在我這邊嗎?”
這段話剛說完,維多利亞的眼眶立馬紅了一圈。
亞瑟先是驚愕,像是沒料到他的學生會沖他如此動怒,他沉默了一會兒,沒有急于解釋的慌亂,只有一種近乎溫柔的克制和歉意的眼神:“陛下,在拉姆斯蓋特的時候,我在阿爾比恩別墅的大門外守了兩周。”
維多利亞聽見這句話時,整個人像是被什么輕輕戳破了。
她原本壓著的怒氣與委屈像是從一個極細小的裂縫里猛然溢出。
“我當然記得!”她的聲音抖了一下,不是因為發怒,而是因為哽咽:“你以為我會忘記嗎?那是我人生里最孤單的兩周!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能離開、不能通信、不能出門,連萊岑都不敢告訴我外面的風聲。但你,但你還在門外站著!康羅伊騙我,說你已經離開了,但我相信你肯定還沒走。每天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在床上還可以聽見馬靴踏在石板路上的腳步聲,聽到你在咳嗽,聽到你在外面踱步。我那個時候,就是靠著這個……靠著這個才撐下來的!”
她一邊說,一邊用手背狠狠擦了把眼睛,但眼淚還是沒忍住,一滴滴掉下來。
“我以為你是我這輩子最信得過的人了。”她咬著嘴唇低聲說道:“我以為……就算有一天所有人都覺得我任性、無情、不懂政治、沒資格當女王,你也不會懷疑我。你明明知道我為什么恨她,你知道的!你知道她怎么控制我、關我禁閉、拿康羅伊的信嚇我,說什么要把我送去科堡,說如果我不聽話,就把我一個人嫁給坎伯蘭公爵的兒子,嫁給喬治堂兄……她把我當做什么?工具!棋子!她根本不把我當她的女兒!”
亞瑟聽著這些話,神色終于緩了下來。
他沒有開口辯解,沒有像從前那樣用溫和的口吻安撫這個情緒激動的小姑娘。
他只是緩緩抬起頭,眼神靜靜的,像是經歷過風暴的人,正在等待海潮退去。
維多利亞大口大口的吸著氣,仿佛胸腔的疼痛是從回憶中浮出來的:“你說你陪著她,是因為你不忍心看見她受苦。可我呢?我十幾年來的苦你也看在眼里,你怎么就能……怎么就能忽然也變成那樣的人,也變得認為她值得憐憫?”
她的嗓音有些嘶啞、破碎了,但還是在用著僅剩的力氣讓這些話語沖破喉嚨:“你明明知道我有多難過,但你還是去陪她……你還是站在她身邊,和她并肩走,像是你們之間從來沒有那道鴻溝。她從前連你叫什么都不愿記清楚,她以前瞧不起你!她說你不過是個警察,是個暴發戶,是我身邊的工人、雇員!但你今天走在她身邊的時候……就像是她原諒你了,你也原諒她了,那我算什么?我從前為你說過的那些話算些什么?”
她說完這些話時,整個人都有些站不住了。
維多利亞肩膀一抖,像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轉過身背對著亞瑟,雙手緊緊攥著裙子的邊角。
“女王陛下。”亞瑟上前一步,想要攙住她的手,扶穩她搖晃的身子。
“別碰我!”
亞瑟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沒有再往前一步,也沒有縮回去,只是維持著那樣的姿勢。
屋里陷入了一種令人心悸的沉默。
“我知道了。”他輕聲說,語氣聽起來像是放下了什么沉重之物:“如果這是您的意志的話。”
他沒有靠近維多利亞,只是在原地緩緩開口,聲音聽起來幾乎像是他曾經在講授修辭學課的時候:“我記得,我在拉姆斯蓋特的時候,曾經向您承諾過,您身上的疾病終會退去,您遭遇的困局終將解開,那些試圖利用您意志的小人,將會一個不剩地被清除……”
維多利亞沒有回頭,但亞瑟透過她顫抖的肩膀,知道她聽見了。
“所以我今天不是在走在誰的身邊,”他緩緩說道:“我是站在一段過去的終點上。她老了,孤獨了,也被自己一手制造的空房子反噬了,這是她咎由自取的。但我不能因為保護您,就對她落井下石。我不是一個趁人失勢就會把他人踩在腳底的、精明卑鄙的小人。因為那樣的話,我就變成了康羅伊,這是在利用一個人的軟弱去交換另一個人的忠誠。”
壁爐里炭火輕響,昏黃的燈影把房間一角的窗臺映得斑駁斐然。
坐在窗臺上的紅魔鬼搓了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這話說得真叫人心疼。不是她老了,是你下手太晚了。我親愛的亞瑟,還好你長得挺像個好人,要是你早生二十年,還有約翰?康羅伊那個愛爾蘭人什么事吶。”
維多利亞仍舊背對著亞瑟站著,她的肩膀在微微顫動,像是還未完全從情緒中脫身。
“你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