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爾轉過身時,眼神里那股尚未散去的怒氣,讓房間的空氣仿佛都緊了幾分。
不同于墨爾本的隨性,也不同于帕麥斯頓那種帶點輕佻的圓滑,皮爾的個性更符合民眾傳統認知中的大臣形象。
把國家穩定、政府信譽與制度看得很重,在法律與公共秩序方面,他有很強的道德驅動力,但與激進派不同的是,皮爾不追求徹底改造制度,而是考慮政治現實和社會反對力量,他的改革議題和政治目標只會放在制度的框架內操作,即使要違背傳統保守派的某些利益,即使在制度框架內運作阻力很大。
但對于亞瑟來說,和他的這位老上司打交道,要遠比和輝格黨人打交道輕松。
因為皮爾的底線向來很清楚,他既不會像墨爾本那樣通過和稀泥的手法把所有的問題抹平,也不會像帕麥斯頓那樣,可以為了眼前的掌聲說些不由衷的話。皮爾的行往往干脆利落,能在短時間內講清楚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雖然在他手下做事余地很小,卻省去了許多玩猜謎游戲的力氣。
亞瑟摘下帽子緩緩走近:“爵士,您如果怒火未消,不妨暫且把您不滿的地方說出來,讓我聽聽。至少我能比墨爾本子爵更快地把您的意見轉達給女王陛下,免得沖突繼續激化。”
“我不怕沖突,亞瑟。”皮爾雖然盡可能的維持著風度,但從他的語氣可以聽得出,他心里對維多利亞為數不多的一點耐心已經被消磨殆盡了:“我21歲就進了下院,我清楚爭執才是政治的常態。但我要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如果女王陛下想要在王位上坐穩,她就必須要理解并尊重英國的憲政制度,她可以依賴墨爾本的經驗,但不能把宮廷變成輝格黨的俱樂部。我不在乎女王是否信任我本人,但我在乎國家是否還能信任王室。她如果繼續偏袒下去,那保守黨人的憤怒不是一兩句勸解就能平息的。”
亞瑟看到向來溫文爾雅的皮爾都氣成這樣了,也不想繼續火上澆油,畢竟保守黨和女王兩敗俱傷的場面,可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爵士,我知道,您的考慮并無不妥。托利們與王室的關系,本就是相互依賴、互相成就的。如果沒有王權,托利黨也不可能在過去一個半世紀里屢屢立于政壇中樞。如果沒有托利黨一代代領袖的扶持,斯圖亞特王朝、漢諾威王朝也都很難穩固江山。威廉三世時,倘若不是哈利法克斯與戈多爾芬的調和,恐怕連光榮革命的成功都未必能穩固。
而到了喬治三世的時代,局勢就更明顯了。如果沒有北方的托利黨議員在財政與軍費預算案上寸步不讓,誰能支撐他在北美獨立戰爭的泥淖里撐過來?而在法國大革命爆發之后,如果依靠輝格黨那幫戀法癥患者,不列顛恐怕早就在激進思潮的沖擊下廢除立憲君主了。”
皮爾原本還在氣頭上,可他聽到亞瑟的這番話,禁不住氣的笑了一下,他隨手打開酒柜給亞瑟倒了杯酒:“英國史學的不錯哈。”
“您知道的……”
“倫敦大學歷史專業,三年學業金獎。”不等亞瑟開口,皮爾就替他補充了后半句:“倫敦大學用不著和國王學院合并了,你這個教務長也算是完成了歷史使命,光榮卸任了,是吧?我親愛的亞瑟。”
亞瑟接過酒杯,笑了笑:“這起碼說明,女王陛下是聽得進勸告的。”
“可現在的問題在于,她太聽得進勸告了。”皮爾仰頭灌了一口酒,放下酒杯道:“而現在,她的身邊人,那群宮廷女官又全都是輝格黨人的妻子和女兒。這就是我為什么對她登上王位持悲觀態度。我不否認她很聰明,也很勤勉,她在審閱、批復文件上的熱情,要遠遠超過她的兩個伯父,通常文件前一天送去,第二天下午之前就能收到答復。在她剛登基這一個月里,我聽到的所有討論她的話題,說的都是關于她的好話,最多再加上一些她和肯特公爵夫人母女不和的猜測。但是,她終究還是個小姑娘,在許多重要問題上,她表現的都太情緒化了。”
說到這里,皮爾忽然頓了一下:“話說,在這份宮廷女官的任命名單正式出爐之前,她就沒有征詢過其他人的意見嗎?比如說,你的?”
“如果我說,女王陛下沒有問過我,您相信嗎?”
“我當然相信。”皮爾背著手站在窗邊:“亞瑟,你我認識也快十年了,我知道你的性格,你犯不著在這種事上騙我,畢竟宮務大臣辦公室那邊有每一個人進入白金漢宮的日期記錄。”
亞瑟半開玩笑道:“想不到您對我的信任是建立在書面文件上的,說實在的,這讓我有些傷心。”
“傷心總比遭人陷害強。”皮爾笑著轉身道:“要是理查德?梅恩當初沒多長個心眼兒,留下了那份與墨爾本子爵會談的書面記錄,蘇格蘭場在冷浴場事件中的立場能洗的清嗎?”
亞瑟看到皮爾開始反客為主,心里也對他的立場摸得七七八八了,于是他也不再遮掩,大大方方的吐露了那份宮廷任命名單的由來:“雖然這份宮廷名單我沒有參與,但我之前和斯托克馬男爵在女王陛下登基的那天早晨,就曾經在早餐時間勸誡過女王陛下,如果她想要鞏固自己的地位,就應該超脫黨派之爭,不涉及任何陰謀詭計。只不過,現在看來,女王陛下或許沒記住前面這幾句,反倒是把斯托克馬男爵接下來的幾句話記住了。”
皮爾耐著性子問道:“那個比利時國王派來的科堡人說了什么?”
亞瑟委婉的表述道:“我想,斯托克馬男爵可能是想要按照利奧波德陛下的模樣塑造女王陛下,他說,在超脫黨派之爭的同時,女王也不應該做一個昏昏欲睡的政要,在她有了足夠的經驗和能力之后,就可以自行其是了。”
皮爾聽完,臉色果然沉了下去,他的眼神里摻雜著幾分冷笑:“啊,原來如此,果然是利奧波德的影子。表面上說得冠冕堂皇,什么超脫黨派、什么女王的獨立,其實不就是想在倫敦宮廷里復制布魯塞爾的模式,然后替比利時牟利嗎?自行其是?這句話落在一個十八歲的姑娘身上,就等同于把王權交給她的情緒和身邊的幾個近臣。”
他踱著步子走到壁爐前,低聲繼續道:“我對斯托克馬并不存在惡意,他或許是真心希望女王強大。但強大不是靠情緒驅動的,而是靠規矩約束的。沒有規矩的自主,只會帶來一場又一場的政治災難。我們這些在下院摸爬滾打了幾十年的人,都明白一個道理,國家不是靠著個人意志存續,而是靠著制度維系的。”
亞瑟抿了口酒,平靜地接話:“這也是我所擔心的。女王陛下過于年輕,她還分不清權威和任性之間的界限。可如果我們一味板著臉警告她,她反而只會更加依賴墨爾本子爵和那些夫人們的恭維。”
皮爾轉頭看了亞瑟一眼:“所以你就打算用你那一套說辭,來慢慢引導她?亞瑟,我知道你的嘴皮子很利索,若非如此,之前我也不會邀請你加入保守黨。你能讓倫敦大學的教授們心甘情愿為你賣命,也能把蘇格蘭場的警察收攏得服服帖帖。但白金漢宮可不是肯辛頓宮的課堂,女王也不是學生了。她現在能聽進去的,恐怕只有斯托克馬和墨爾本的甜蜜語。因為那聽起來悅耳動人,還讓她覺得自己高于一切。”
亞瑟聽完,嘴角微微一挑,舉起酒杯輕輕晃了晃:“爵士,所以您心里不是比我更清楚該怎么解決問題嗎?多對女王陛下說些好話,捧著她,讓她覺得自己聰明無比、舉世無雙。只要她覺得自己被尊重了,被看見了,她自然會放下戒心。然后,在恭維之余,您就可以把真正的建議一針見血地塞進去了。”
誰知皮爾聞只是冷冷地搖了搖頭,聲音硬得像鐵:“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亞瑟。你也知道,我從政二十八年來,從不拿甜蜜語混事。如果要靠捧人取信,那我寧可丟掉保守黨黨魁的位置,也不會損害自己的聲譽。在《天主教解放法案》上,我能對下院讓步,對黨內斡旋,但我不會在照顧女王情緒這種事上,拿原則換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