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白金漢宮。
宮內的壁爐燃著明亮的柴火,然而溫暖卻無法驅散房中彌漫的尷尬氣氛。
威廉四世斜靠在寬大的紅絲絨扶手椅中,腿上鋪著一條編織毯子。
作為有史以來繼位年紀最大的英國國王,威廉四世今年8月剛剛過完了他的69歲生日。
他的頭發已經稀薄,灰白間雜,后腦略禿。但是,從他飽滿的前額和因為長期酗酒而不太健康的紅潤臉頰,隱約還能看出年輕時在皇家海軍留下的水手特點。
那份肯特公爵夫人派人送來的《王儲學習簡報》已經被他來來回回地翻了好幾遍,然而紙張上的字跡卻不會因為他的不滿而重新排列出一個更討人歡心的版本。
“德語,優秀。英語,尚可。法語,合格。意大利語,可應公事。拉丁文,略通……”威廉四世一口灌下杯中辛辣的兌水威士忌,語氣里夾著幾分鼻音與譏諷:“當然,畢竟德語是她母親整日與她同母異父的‘親王親戚’們所用到的談話語。”
國王私人秘書赫伯特?泰勒爵士站在威廉四世的面前,這位自喬治三世時期就深受王室信賴的三朝老臣,雖然年逾五十,但身姿依舊挺拔。
泰勒竭盡全力的試圖修復白金漢宮和肯辛頓宮的這段糟糕關系,但他也不想為此激怒國王,于是只得微微欠身、委婉規勸:“陛下,肯特公爵夫人對公主殿下的用心良苦無可置疑。當然,她對肯辛頓體系的安排,可能確實有過于嚴苛的嫌疑。”
威廉四世微微側目,老國王忍不住低哼一聲:“泰勒,你什么時候說話這么謹慎了?我欣賞你的忠誠,但現在咱們討論的是教養問題!當然,我這里說的不是德麗娜,而是她母親,那個來自薩克森-科堡家族的女人!”
說到這里,威廉四世壓著火氣,放緩語氣道:“你應該不會忘了,那個女人之前是怎么拒絕讓德麗娜參加朕1831年的加冕禮的吧?她與康羅伊合起伙來,硬是把德麗娜留在了肯辛頓,讓朕的侄女無法在威斯敏斯特教堂與叔叔站在一起!”
赫伯特?泰勒爵士雖然竭盡全力想要打圓場,但聽到老國王舊事重提,他也只得住了嘴。
雖然他明白肯特公爵夫人和康羅伊不讓維多利亞參加威廉四世的加冕禮,主要是因為威廉四世堅持讓他的私生子們出席加冕禮,尤其是擔心與威廉四世的私生子長子喬治?菲茨克拉倫斯出現在同一場合。
因為喬治?菲茨克拉倫斯當時已經被威廉四世封為芒斯特伯爵,由于得到了正式的貴族封號,所以按照英國禮儀,喬治?菲茨克拉倫斯在加冕典禮上肯定會享有明確的貴族位次,也就是會列席前排。
肯特公爵夫人與康羅伊認為不論是與這些“非婚出貴族”并列甚至屈居其后,都會損害維多利亞的公眾形象,乃至于玷污她的好名聲。于是,肯辛頓宮便以健康為由謝絕出席。
在此之前,威廉四世本就已經對肯特公爵夫人心懷不滿。
他當時雖然出于維持王室體面的考慮,批準了肯辛頓宮的告假,但事后怒不可遏卻是不可避免的,雙方關系一度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
威廉四世認為肯特公爵夫人此舉不僅是對他本人的侮辱,更是在刻意排斥他的私生子女,干擾王室正常運作。
除此之外,他對給肯特公爵夫人出謀劃策的康羅伊更是恨之入骨。
威廉四世認為,這根本不是什么維護侄女形象的問題,而是肯特公爵夫人擔心她的私人秘書康羅伊無法在加冕典禮中得到足夠的禮遇。也就是說,所謂的肯辛頓宮害怕王儲丟臉只占很小的一部分原因,最主要是掌控著肯辛頓的康羅伊害怕自己丟臉,而肯特公爵夫人也不舍得讓康羅伊丟臉。
一想到這里,威廉四世就滿肚子的邪火:“而且這還不算,她膽敢私自把肯辛頓宮的房間安排給康羅伊和她的家人,住著朕的宮殿,用著朕的錢開支,卻從不給我知情權!”
赫伯特?泰勒爵士聽得一怔,他不是頭一回聽國王抱怨肯特公爵夫人了,但這一次,信息似乎比往常來得更具體。
“私自安排房間……”泰勒爵士遲疑道:“陛下,恕我冒昧,這消息當真嗎?”
“自然當真!她在肯辛頓宮擅自調撥了一套有17個房間的房子供她自己使用!我難道還會撒謊不成?”威廉四世氣的肚子起起伏伏的:“她以為她能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有了肯辛頓體系,就能所有丑事給瞞住了?這世界上就沒有什么滴水不漏的事情!總會有人說漏嘴的!”
或許是因為擔心泰勒同樣會說漏嘴,所以威廉四世并沒有告訴他,上一個“不慎”說漏嘴的人姓黑斯廷斯。
威廉四世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平復情緒:“不過既然說起德麗娜的學業,我倒想知道:除了這些語成績之外,德麗娜其他科目考得如何?別跟我說她連一張英國地圖都畫不出來。”
泰勒聞,連忙將手中第二疊資料呈遞御前:“陛下,根據諾森伯蘭公爵夫人的補充報告,公主殿下在數學方面表現尚可,已經掌握了基礎的代數和運算。地理課程涵蓋了大不列顛與愛爾蘭主要郡縣,也包括殖民地分布,識圖能力良好。”
威廉四世微微點頭,但眼神中卻仍然找不到滿意的神色。
“那歷史呢?”他靠回椅背,微微皺眉:“別告訴我德麗娜只知道圣經創世紀,連光榮革命都不清楚。”
“目前公主殿下的主攻方向是王國史與教會史,但尚未深入憲政史。”泰勒頓了頓:“不過自從亞瑟?黑斯廷斯爵士出任家庭教師以來,公主殿下已經開始研讀《1689年權利法案》和《大憲章》節選了。”
“《大憲章》和《權利法案》?”
威廉四世將杯子輕輕放回銀托盤中,發出一聲沉悶的響動。
“不錯,不錯。”老國王有意拖長了尾音,聲音聽起來緩慢而低沉,他揣著明白裝糊涂的開口道:“這些東西讀的早總比讀的晚好。不過我記得亞瑟爵士,不是在外交部就職嗎?怎么忽然出現在肯辛頓宮了?”
泰勒微微欠身:“亞瑟爵士今年初便從外交部辭任了,因為高加索的事。”
“高加索的事?”威廉四世一拍腦袋:“我怎么把這茬兒忘了。那小伙子好像是和戴維?厄克特攪到一起去了吧?這兩個不讓人省心的年輕人。”
泰勒點頭道:“如您所。亞瑟爵士年初去職以后,便到倫敦大學謀了份教授的工作,還當上了學校的教務長。肯辛頓宮那邊,可能是因為仰慕他的名聲,所以才花高價把他請回去擔任家庭教師的。”
威廉四世聞,禁不住冷哼:“仰慕他的名聲?多半是布魯厄姆或者達拉莫推薦的吧?黑斯廷斯是他們的門生,而那個德意志女人除了康羅伊以外,就屬最聽這幫激進派貴族的話了!我聽說之前她甚至不讓德麗娜讀小說,如果不是達拉莫說服她給德麗娜讀一些哈莉埃特?馬蒂諾小姐的故事書,我那侄女就只能讀些枯燥乏味的布道文或者難以理解的詩歌。我不懂這么干對孩子有什么好處,這只會讓她厭惡讀書。”
泰勒沒有立刻回應國王的怨氣,而是順勢翻開另一頁紙張,謹慎地回道:“陛下,其實最近公主殿下已經開始接觸一些通俗文學了。”
“通俗?你是說,她開始讀小說了?”
“是的。”泰勒微微一笑:“根據賜封女傅諾森伯蘭公爵夫人所,那是亞瑟?黑斯廷斯爵士的建議。亞瑟爵士與您觀點相同,他認為與其讓殿下對讀書產生抵觸,不如讓她從莎士比亞、沃爾特?司各特爵士的故事中逐步建立閱讀興趣。”
“這倒沒錯。”威廉拿起侍從剛剛斟滿的酒杯:“以德麗娜的年紀,也到了讀莎士比亞的時候了。當然,記得別給她看《羅密歐與朱麗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