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4年,那個灰霧彌漫的冬季,當亞瑟?黑斯廷斯終于站在肯辛頓宮玫瑰廳的明亮講臺前,低頭看見那個剛滿十五歲的姑娘神情專注地抄錄丁尼生的詩句時,他感到了一種久違的寧靜。
這種寧靜不是源于信仰,而是來自一種陰謀得逞后的平靜。他終于不再需要在人群中辯解自己的出身,也不必在白廳門外為了一紙委任狀而躊躇。因為他知道,在這間紅帷低垂、壁爐噼啪作響的玫瑰廳內,在某種意義上,他已經坐上了屬于他的王位。
但他的命運從不止步,對于黑斯廷斯而,這僅僅是序幕。他是一個始終無法對更高權力說不的家伙。黑斯廷斯可以原諒失敗,可以忍受屈辱,卻無法忍受自己被邊緣。他不夠高貴,不夠浪漫,也不夠純粹。他不是猛虎,不是雄鷹,甚至不是狐貍和鬣狗。
他像什么?像一頭豬,一頭不聲不響地在泥濘中翻滾、在飼槽前沉思的豬。別誤會,這不是一種侮辱,或者說,不僅僅是一種侮辱。因為正是這樣一種看似卑微、毫無詩意的生物,才能經受得住一輪又一輪的打擊,卻依然表現的生機勃勃。不急于求勝,不因輕視而怒,不因冷遇而退。它咬住目標的時候,不會張揚,更不會松口。
這是一種最不浪漫,但卻最持久、最有韌性的品格。就像是黑斯廷斯家鄉約克郡鄉下的一句俚語說的那樣:“有豬的人餓不死。”德意志和奧地利的農民也常說:“愿你有豬!”農民們把這當成了一種最美好的祝福。因為對于鄉下人來說,豬意味著家庭可以度過寒冬,象征著家庭的富饒、殷實和穩固。
黑斯廷斯以農民的固有性格,走向了那扇通往無上權威的大門。這一次,他不再試圖單純利用自己的名望或沿著保守黨的脈絡去敲門。他找到了一把鑰匙,一把外表金光閃閃,實則布滿裂痕的鑰匙:本杰明?迪斯雷利。這位身世復雜、手腕靈巧、語如鋒刃般犀利的猶太裔年輕人,正試圖以文名進入政治的宮廷。
黑斯廷斯深知,權力的高峰永遠不會眷戀那些獨行者,要想繼續向上攀登,不僅要有鐵一般的決心,更要準備一群心甘情愿為你墊腳的人。雖然羅伯特?皮爾的少數派政府有著威廉四世撐腰,但明眼人都看得出,這個在下院不占多數的新內閣其實支撐不了多久。就在眾人忙著押注誰將是下一任首相的時候,黑斯廷斯卻早已繞開賭桌,將自己的籌碼投進了那只沒人注意的信封里。
當初來乍到的迪斯雷利感到自己在外交部孤立無援時,黑斯廷斯向這位外交部的政務次官推薦了他在俄國任職時的副手。于是,僅僅一周之后,駐俄使館隨員“背叛者”亨利?布萊克威爾被緊急調回白廳街15號。而俄羅斯帝國御前辦公廳第三局第二區憲兵大尉理查德?休特則在更早之前,就已經向本肯多夫伯爵遞交了辭職信……
――斯蒂芬?茨威格《亞瑟?黑斯廷斯:一個理智囚徒被驅策的野心》
“送客。”
亞瑟沒有再看布萊克威爾一眼,只是將茶匙輕輕擱在碟中,他的聲音不大,可力道卻如同法官落槌。
布萊克威爾身子猛地一震,仿佛這句話不是讓他離席,而是隨時都打算把他的整個人生都給否定了。
他沒有說“謝謝”,也沒有裝作若無其事地寒暄幾句。
身為外交官員,他知道這時候任何一句話都可能被視為不識趣,而外交圈子里是從不寬容不識趣之人的。
他慢慢站起身,動作小心翼翼,仿佛害怕椅子再發出任何一點聲音。
剛剛上樓的幾個警官見此場景,也默不作聲地讓出了一條路。
布萊克威爾一離開,樓上便又恢復了短暫的寂靜。
亞瑟這才抬起頭,拿手敲了敲窗戶玻璃:“瞧見了嗎?他走路的時候都不敢抬頭看人,可一旦出了門,我保準這小子立馬又會挺起胸膛,裝出一副全身而退的樣子。”
休特順著窗戶向外看了一眼,果然如亞瑟所。
他輕輕咳了一聲,提起茶壺替亞瑟續滿了茶杯。
雖然休特與布萊克威爾沒什么特別的交情,但總不至于去落井下石,因而只說了一句:“您對他確實了解。”
亞瑟見休特無意深入這個話題,于是又轉而換了個問題:“罷了,談他確實掃興。對了,話說回來,你弟弟怎么樣了?”
“您問詹姆斯?昨天我和他吃飯的時候,聽他說,他的晉升報告前天剛交上去了,估計下個月就能批了。”說到這里,休特還相當懂事的感謝道:“當初讓他加入蘇格蘭場果然是個正確的決定,這么一個混小子,如今都變成正派人了,這都多虧了您的建議。”
亞瑟搖了搖頭,端起茶杯吹了吹茶面上的熱氣:“別把什么好事都算在我頭上。詹姆斯要是個扶不上墻的,你就是請我去當他的教父,我也拯救不了他。金十字車站的案子,詹姆斯干的非常好。他表現的這么出色,我替他寫封推薦信也算順理成章。但即便信送上去了,到了最后,位置還是得靠他自己坐穩。”
休特聽了,笑著附和道:“您說得倒也沒錯。他現在就怕自己坐不穩,每天加班比我在俄國當憲兵的那會兒還拼命。”
亞瑟頓了頓,神情淡淡道:“那倒也不至于,你讓詹姆斯不必太緊張。這世道最缺的不是聰明人,而是踏實干活又不自作聰明的人。詹姆斯如果能明白這一點,繼續晉升只是時間問題。”
休特點了點頭,半開玩笑的回道:“我一定替您轉告。他這兩年確實變了很多,不光做事更沉穩了,人也沉得住氣了。以前見了漂亮姑娘就沒了主意,現在再看人家,起碼知道先問一句對方爹是干什么的。”
休特此話一出,頓時引來了身后幾桌警官們的笑聲。
亞瑟也忍俊不禁,端著茶杯輕輕一笑:“說起來,我倒是還欠你一句道歉。那年在德魯伊斯克的時候,我不是和你說過,想替你謀個駐俄使館的二等秘書職位嗎?人我找了,信我也寫了,帕麥斯頓那邊一開始也答應得挺痛快,可最后還是給攪黃了。”
休特聽罷,愣了一下,這事情確實是他心里的一個小疙瘩。不過看在亞瑟替他安頓好了弟弟的份上,休特之前也就一直沒再提過了。
他擺了擺手,笑著說道:“爵士,這事兒我早就猜到了。這畢竟是外交部的職位,哪里是那么好謀的?那些牛津、劍橋畢業的二世祖們,想要去外交部謀個駐外秘書的職務,都難得和什么似的。您愿意替我勞神,我就已經感激不盡了。”
休特的這段話倒也不完全是虛情假意的客套話。
因為在19世紀的英國,外交部的職位向來是僧多粥少的肥差。
首先,外交部和白廳的大部分部門一樣,屬于是既沒有考試、也沒有公開招聘制度,想要進入外交部任官,通常只能通過推薦。
外交職位向來被視為貴族次子的理想職業。長子繼承爵位,次子送入教會、軍隊或者進入外交部,這是許多英國上層貴族對于后代的一貫安排。而且,通常也只有這樣的上層貴族,才能夠找到有足夠政治影響力的推薦人,推薦人要么是家族中德高望重的老貴族,或者與內閣成員關系密切的友人。
而如果你想在初出茅廬時,就謀到駐外二等秘書以上的高級職位,那推薦人的份量就必須更重,譬如說外交大臣本人,又或者是樞密院成員(前首相、前內閣大臣、坎特伯雷大主教等等)。
因此,像是休特這樣中等階級出身的家伙,能在外交部心血來潮,偶爾對外招聘實習抄寫員的時候被選中,那都算是走了狗屎運了。二等秘書什么的,他實在是不敢過于奢求。
就拿剛剛被亞瑟訓斥了一頓的亨利?布萊克威爾舉例,布萊克威爾便屬于走了狗屎運的那一批人。
但走狗屎運可不代表布萊克威爾本身一無是處,要知道,這位看起來平平無奇的駐俄使館隨員可是一位正宗的牛津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