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追隨著那個身影,青衫背影挺拔,步履從容,直到他們徹底消失。
他開始往家走,腦子卻忍不住想起自已的父親。
其實他對父親的印象在這一年里越發模糊了,只偶爾能想起。
胡人擾邊,父親其實不大有空回家,但每次回來都會帶一堆好吃的,好玩的。
有來自江南的,有來自塞外的,五花八門的,每一樣他都覺得新奇。
他偶爾也會想到父親將他放在脖子上的趣事。
父親生得很高大,坐在他的脖子上,他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可以透過院墻看見母親笑意吟吟地繡著他的新衣裳。
父親死的時候,外面很亂,他跟著母親逃進了城里,躲在別人家的地窖中。
等戰事過后,回到家,家中一片狼藉,還未來得及收拾,便有人叫他們去為父親收尸。
其實那個時候他還不是很懂死亡的意義,戰事總是會死人,他經常聽見附近的人感嘆自家好兒郎戰死了。
他迷迷糊糊被母親拉著去領了父親的尸體,越想越模糊,越想越記不清。
他只記得高大的父親生生短了一節,他的腿斷了,那些人說找不到了。
他的胸口破了很大一個口子,身上坑坑洼洼像是下了雨的泥地,缺失的部分也不知道去哪兒去了。
他的眼睛大睜著,死死盯著一個方向,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母親伸出手想撫平他的眼睛,可剛撫平他又睜開了。
他們說這是死不瞑目。
他們又讓他去說些體已話,讓他去蓋住父親的眼皮。
他被他們推著來到父親身邊,以往把腦袋揚起來都看不清的面容,此刻他低著頭終于看清了。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耳邊全是其他人的催促聲。
他該說什么?他該做什么?
他們說躺在地上的,那個丑陋不堪的人是他的父親。
他覺得自已有些記不清父親的樣子了,但總歸父親不該是這樣的。
他的父親是勇猛的,是高大的,他有最偉岸的肩膀,偉岸到他可以安心坐著,偉岸到可以扛起母親四處瘋跑。
可此刻地上的人,他一臉胡茬,臉龐瘦削,他不再偉岸,也不再微笑,他再也不能將他抱起,將他與母親扛在肩頭。
他想那不是他的父親……
他始終不敢去觸碰那具可怕的尸體,周圍人罵他不孝,也有人說他還小。
父親下葬時,他迷迷糊糊去看了眼,換了新衣服的他,沒了那天見面時的可怕,可一雙眼睛依舊大睜著。
他究竟在看什么……
外邊的人瞧著他,只說他被父親的死嚇傻了。
他只是不懂,不懂究竟發生了什么。
他們說,等他長大了就懂了,他們說,他們一家要恨死胡人了。
他依舊不懂,胡人他也見過,不過是些販賣牛羊皮毛的商人,整日里笑嘻嘻的,有什么好恨。
恨又是什么,他依舊不懂。
父親死后,日子變得難過起來。
他有些不習慣,整日整日鬧著哭著,他想要好吃的想要好玩的,想要父親回來,母親只能熬夜繡著花,盼著能多賣些錢。
他也曾跑到埋葬著父親的墳邊,他想抱怨母親無用,抱怨他過得好苦,可看到那孤零零只有枯草為伴的墳堆,他又迷茫了。
這黃土之中是他的父親?
他又想,黃土之下他還是睜著眼睛的嗎?
他究竟在看什么?
他甚至想把黃土挖開,他想偷偷瞧一瞧父親,他已經大半年不見他了。
他的身上總藏著些稀奇古怪的小東西,有聞著香的,有搖著響的。
他挖了一天也只是挖了個小坑。
后來他躺在那小坑里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