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個夢,他夢到了父親,他依舊那么高大,那么偉岸,他將他抱起,讓他坐在他的肩膀上。
他說:“小北,你看……”
到底要看什么,他不知道,他只能努力睜大眼睛往前看。
可他什么都看不到。
他依舊不知道父親究竟在看什么,也不知道他想讓自已看什么。
后來他是被母親的哭喊聲吵醒的,母親抱著渾身是泥的他,眼淚像是雨水把他整個肩膀都弄濕了。
他迷迷糊糊地抱住母親。
母親是個柔弱的人,身體并不好,以往她將腦袋靠在父親的肩膀上,現在母親將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恍惚間覺得自已懂了什么,又覺得什么都不懂。
但自那天他不再想父親,也開始學著其他人的樣子往城里跑。
他被父親養的有些嬌縱,很多東西都不會,沒有人愿意用他。
他垂頭喪氣走在回家的路上,偶然一天他撿到了一塊碎玉。
手感極好,是父親曾經說過的好玉,他將碎玉拿去換了錢,拿回家給了母親。
母親高興的問他哪兒來的,他不知道為什么,下意識說了謊,他說那是他做活計東家給的。
但他并不是每一次運氣都那么好,于是他便學會了偷。
好幾次他都被抓住了,他只能待在牢里。
第一次的時候,他很害怕,哭著鬧著要回家。
后來有個人告訴他可以拿錢出去,他便把自已賺的錢分給了獄卒。
他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小毛賊,放了就放了,根本無人在意,他也越發大膽起來。
他本想回家的,但不知不覺間他走到了父親的墳前。
他曾經挖得小坑已經被填平了。
父親的墳頭依舊孤零零的,只有雜草為伴。
他依舊想看看父親,他真的很久很久沒見到他了。
他如今長大了許多,也懂事了許多,學會了利用工具,他找到了一塊尖銳的石頭開始撬土。
很快,一個小土坑出現,可他又停了手。
他又想到了那具可怕的尸體。
他沒有那么偉岸,他甚至不是完整的。
他少了一雙腿,有人說那是胡人防止他逃跑打斷的,也有人說那是戰馬踩斷的。
他的胸口破開很大一個口子,胳膊上,肩膀上,臉上全部都是坑坑洼洼,大小不一的傷口。
他不再英勇,他不再偉大,也不再厲害,他變得可怖,丑陋,骯臟……
不知不覺間他將自已縮在了小土坑里。
小土坑很擁擠,卻讓他覺得很溫暖,像是被父親虬結有力的雙臂抱住了。
他覺得自已重新回到了父親的懷抱里。
他的父親依舊是完美的,即使是他變得丑陋,變得骯臟,變得無用,他的父親依舊是偉大的,完美的。
這就是他的父親。
幾年來,他第一次承認了那具丑陋的尸體的身份——那是他的父親。
無聲無息間,他的身體顫抖起來,眼淚順著眼角滑落又流淌進泥土里,像是父親在無聲擦拭他的臉龐。
“對不起……父親。”
他不知道自已為什么會說對不起,他總是迷迷糊糊地在長大,可他就是覺得,自已對不起父親,自已似乎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
“對不起……父親……”
“對不起……”
他依舊不知道父親在看什么……
可他終于懂得了什么叫“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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