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靄沉沉鎖楚天,江天遼闊更添愁,偏逢這冷落蕭索的深秋時節,寒意愈發浸骨。
將冬未冬的金陵城,破曉時分的城頭已凝滿了冰霜與晨露,晶瑩的冰晶在微光中泛著冷冽的光。
行人張口說話時,一團團白氣便裊裊升起,在空氣中轉瞬消散,足見這深秋的氣溫已低至何種地步。
鐵鉉身著一件打了好幾塊補丁的舊棉襖,棉袍之下,卻是穿戴得整整齊齊的朝廷官服。
他穩步走在空曠的大街上,雙目炯炯有神,每一步都沉穩有力,透著一股剛正不阿的氣場。
行至一處早點攤前,他停下了腳步,尋了張矮桌坐下,抬手對攤主吩咐道:“來一碗豆腐腦,一根油條。”
他顯然是這攤位的熟客,老板一見是他,立刻熱情地高聲應道:“鐵大人稍等,馬上就好!”
話音未落,便手腳麻利地忙活起來。
只見乳白色中帶著些許豆青色的豆腐腦,滿滿地盛了一大碗,濃郁醇厚的豆香混著清晨的寒氣,隔著數丈遠便撲鼻而來,勾人食欲。
早已備好的油條面坯被輕輕下入滾燙的油鍋,“刺啦”一聲脆響劃破晨空,沒片刻功夫,面坯便被炸得兩面金黃酥脆,滋滋地冒著熱油,醇厚的油香與麥面的清香交織在一起,引得路過的行人頻頻駐足,忍不住咽著口水。
須臾之間,一碗純天然手工制作、毫無添加劑的豆腐腦,配上一根金黃酥脆的油條,便被端上了桌。
鐵鉉素來緊繃的面容,在這誘人的食物香氣縈繞下,不由得緩緩舒展,露出了一抹難得的溫和笑意。
民以食為天,能在這寒浸骨髓的深秋初冬時節,吃上這樣一頓熱氣騰騰的早餐,于他而,實在算得上是一件舒心愜意的美事。
他端起碗,一口嫩滑的豆腐腦配著一口酥脆的油條,吃得不亦樂乎。
他的吃相算不上文雅精致,卻也絕不粗鄙,透著一股坦蕩磊落的氣度。
不過三兩口的功夫,滿滿一碗豆腐腦便見了底,那根足有小臂長短的油條也被他吃得干干凈凈。
鐵鉉隨意用袖口擦了擦嘴角,付了大明寶鈔,起身便要繼續趕路。
可剛走沒幾步,他的腳步陡然一頓,目光被不遠處屋檐角落里的兩道身影牢牢吸引——那是一對凍得瑟瑟發抖的祖孫倆。
只見她們身上只穿著薄薄的單衣,衣料上還破了好幾個大洞,寒風順著破口往里灌,將兩人的身子吹得愈發蜷縮。
老婆婆面黃肌瘦,顴骨高高凸起,雙眼空洞發直,透著一股麻木的絕望;懷里的小女孩更是瘦得皮包骨頭,雙眼緊閉著,似乎還未從昏睡中醒來,即便在睡夢中,她的小手也下意識地緊緊抱著自己,仿佛在徒勞地尋求一絲溫暖。
老婆婆看著懷中的孫女,原本空洞的眼神漸漸有了光亮,她吸了吸凍得通紅的鼻子,將小女孩更緊地摟入懷中,用自己蒼老、冰冷且僵硬的手掌,輕輕拍打著小女孩的后背,試圖用自己本就微薄的體溫,溫暖這個可憐的小生命。
鐵鉉望著眼前這一幕,方才因一頓可口早餐而稍稍愉悅的心情,瞬間降至冰點,臉上的溫和笑意褪去,重新恢復了那副不茍笑的嚴肅神情。
他在原地躊躇良久,心中輕輕嘆了口氣,終究還是邁步走了過去。
在老婆婆充滿警惕的目光中,鐵鉉緩緩蹲下身子,盡量放柔了語氣問道:“老人家,您可是家中遭了變故,一路逃難來京城的?”
見老婆婆抱著孫女往后縮了縮,低著頭不敢與他對視,也不肯開口回話,鐵鉉有些無奈,只得輕輕扯開身上的棉襖,露出里面的官服,溫聲道:“老人家莫怕,我是朝廷的官員,您有什么難處盡管對我講,不必拘束。”
聽到“朝廷官員”四個字,老婆婆陡然抬起頭,渾濁的雙眼瞬間綻放出一抹希冀的亮色,她嘶啞著嗓音,一字一頓地問道:“你……真……是……朝廷官員?”
鐵鉉鄭重地點點頭:“不敢假冒朝廷命官,絕無虛。”
老婆婆頓時熱淚盈眶,顫顫巍巍地伸出枯瘦的手,緊緊拉住鐵鉉的衣角,哀求道:“大人,求您救救我的孫女啊!老身這條命賤如草芥,死了便死了,可我這孫女還小,她還沒好好享過一天福啊!求您發發善心救救她,哪怕讓她給您做牛做馬、為奴為婢都好,只求您能給她一口熱飯吃,讓她活下去!”
鐵鉉只覺得鼻子一陣發酸,強忍著眼眶的澀意,安撫道:“老人家莫急,您和您的孫女,我都會救的。您可否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何事,讓你們淪落至此?”
雖然心中已有了幾分猜測,但他仍想親耳聽聽事情的原委。
老婆婆聞,臉上頓時露出大喜過望的神情,心中懸著的巨石終于落了地——她的孫女有救了!
她當即不再隱瞞,將自己與孫女為何會淪落到這般境地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盡數告知了鐵鉉。
鐵鉉靜靜聆聽著,很快便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老婆婆與小女孩是河南人,今年家鄉接連遭遇了幾場大災:先是數月無雨的嚴重干旱,莊稼顆粒無收;緊接著又迎來了暴雨引發的洪澇,淹沒了僅存的家園;災難并未就此停歇,一場突如其來的瘟疫又席卷了當地。
家中的親人,不是在災害中喪生,便是在逃難途中失散。
原本熱熱鬧鬧的一大家子十幾口人,最后只剩下她們祖孫倆,歷經千辛萬苦逃到了京城。
為了能進城,她們將身上最后的幾件首飾送給了守城的官兵,才換來了入城的資格。
本以為進了天子腳下的京城便能緩口氣,卻沒想到,這里的生存同樣艱難,更何況她們一個年邁體衰,一個年幼弱小,只能在街頭流浪,尋一處背風的墻角勉強過夜。
可這深秋初冬的金陵城實在太過寒冷,祖孫倆早已支撐不住,眼看就要被這嚴寒吞噬。
老婆婆訴說的過程中,一直泣不成聲,一把鼻涕一把淚,那悲戚的模樣,聽得鐵鉉心中陣陣發堵。
他一生以“以民為本”為信條,見百姓遭受如此苦難,心中難受至極。
他深吸一口氣,毫不嫌棄老婆婆身上的臟亂,伸手將她攙扶起來,又小心翼翼地從她懷中接過昏睡的小女孩,輕聲道:“老人家,您的遭遇我都清楚了。我會立刻向陛下和皇太孫稟明情況,定會派人前往河南賑災,讓你們這些受災的百姓都能安然度過難關。走,我先帶你們去吃點熱乎的,找個地方落腳,再換一身干凈暖和的衣裳。”
“謝謝!謝謝大人!大人您就是青天大老爺在世啊!”老婆婆激動得語無倫次,說著便要跪下磕頭謝恩。
她想起自己前半生本是地主家的女兒,過著富足安康的日子,可天有不測風云,臨到晚年卻遭遇如此大難,家破人亡,連家族的香火都斷了,本已對未來失去了所有盼頭,卻在這絕境之中遇上了鐵鉉這樣的好官,心中的感動難以表。
鐵鉉一手抱著小女孩,另一手連忙扶住顫顫巍巍的老婆婆,沉聲道:“老人家萬萬不可如此!讓百姓遭受這般苦難,是我等為官者沒有盡到職責,該受此禮的,是我們這些失職的官員。”
老婆婆心中越發感動,正想再說些什么,可腹中早已饑餓難耐,又經過方才這一番劇烈的情緒波動,身體早已支撐不住,只覺得渾身輕飄飄的,一陣眩暈,險些栽倒在地。
幸好鐵鉉眼疾手快,穩穩地扶住了她。
就這樣,鐵鉉一手抱著漸漸蘇醒、牙齒因寒冷而不停打顫的小女孩,一手攙扶著有些脫力的老婆婆,再次回到了先前那家早餐攤前。
隔著一段距離,他便高聲喊道:“陳叔,快弄兩碗熱乎的豆腐腦來!對了,多放點醬油,做得咸香些!”
攤主陳叔聞聲抬頭,看清鐵鉉懷中的孩子和身邊的老婆婆,頓時目瞪口呆,但他很快便反應過來,約莫猜到了事情的原委,連忙放下手中正在忙活的活計,先給鐵鉉一行人騰出一張干凈的桌子,麻利地舀了兩碗熱氣騰騰的豆腐腦端了過來。
隨后,他又上前小心翼翼地從鐵鉉手中接過小女孩,有些哭笑不得地問道:“鐵老爺,您這是……遇上難處了?怎么帶著這祖孫倆過來了?”
鐵鉉擺了擺手,沒有多做解釋,將老婆婆扶到座位上坐下后,催促道:“老人家,快趁熱吃點東西吧,再餓下去,身體怕是要出大問題了!”
老婆婆早已饑腸轆轆,聞著碗中豆腐腦濃郁的香氣,頓時口舌生津。
得了鐵鉉的吩咐,她連忙端起碗,先喝了一口溫熱的豆腐腦,感受到暖流順著喉嚨滑入腹中,疲憊的身體漸漸有了一絲力氣,這才拿起湯勺舀了一勺,小心翼翼地喂給一旁還有些懵懂的小女孩,哽咽著道:“玉玉,快吃吧,咱們今日遇上好人了,遇上青天大老爺了!”
小女孩早已被食物的香氣勾得咽了無數次口水,只是因膽怯而不敢有所動作。
此刻見奶奶喂她,便緩緩張開干裂起皮的小嘴,小口小口地將豆腐腦吸入口中。
溫熱鮮香的滋味在舌尖散開,小女孩的眉眼瞬間彎了起來,脆生生地說道:“奶奶,好吃!真好吃!”
老婆婆再次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臉上勉強擠出一抹笑容:“好吃就多吃點,吃飽了就有力氣了,人也不會覺得冷了!”
“奶奶也吃!奶奶也吃!玉玉自己能吃!”小女孩格外懂事,自己端起小碗,小口小口地喝著豆腐腦,還不忘催促奶奶一同進食。
“哎哎,奶奶也吃!”老婆婆見狀,便不再喂她,感激地看了一眼一旁神色復雜的鐵鉉,隨即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喝起了豆腐腦。
鐵鉉深吸一口氣,看著祖孫倆喝了豆腐腦后,面色漸漸紅潤了些,心中稍稍松了口氣,轉頭對攤主陳叔說道:“陳叔,再給她們炸兩根油條來。”
“好嘞!”陳叔高聲應道,說話間呼出的白氣,在寒冷的空氣中飛出一米多遠。
他手腳麻利地將兩根面坯下入油鍋,片刻后便將炸得金黃酥脆的油條端了上來。
老婆婆與小女孩玉玉望著眼前金燦燦、散發著濃郁油香的油條,不由得齊齊咽了口口水。
想當初,她們家也曾家境殷實,在當地算得上是富貴人家,每日的飲食中從不缺這般油水。
可經歷了這場滅頂之災,她們才發覺,平日里再普通不過的豆腐腦與油條,竟這般美味,簡直堪比人間珍饈。
“老爺大恩大德,老身無以為報,唯有祝愿老爺步步高升、官運亨通、身體安康!”老婆婆顯然是讀過書、懂禮節之人,一番話說得懇切又得體。
小女孩也學著奶奶的模樣,昂起小小的腦袋,睜著亮晶晶的大眼睛看著鐵鉉,雙手抱在胸前,奶聲奶氣地說道:“玉玉謝老大爺救命之恩!”
鐵鉉溫和地笑了笑,伸手輕輕拂過小女孩的頭頂,隨后看向正在吃油條的老婆婆,問道:“老人家,聽您談吐,似乎是讀過書的?”
老婆婆還未開口,小女孩便急忙舉起小手,口中還嚼著香噴噴的油條,含糊不清地說道:“大老爺,玉玉也讀過書!是奶奶教我的!”
老婆婆苦澀地笑了笑,點了點頭,嘆道:“不瞞大人,老身出身還算不錯,以前家中也頗有資產,在鄉里也算得上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可再有聲望、再有資產,在天災人禍面前,也不過是不堪一擊的泡影,最后還是落得家破人亡、斷子絕孫的境地。”
聽到奶奶這般說,名叫玉玉的小女孩頓時低下了頭,腦海中浮現出父親、母親還有弟弟最后離開時的場景,大眼中瞬間蓄滿了淚珠,一顆顆啪嗒啪嗒地滴落在碗中。
鐵鉉深吸一口氣,強忍著眼眶的酸澀,語氣堅定地安慰道:“老人家節哀……此事,朝廷定然會給你們這些受災百姓一個交代!當今陛下乃千古難遇的圣君,皇太孫更是愛民如子,早已下旨減免了各地的秋稅,也在積極籌備賑災事宜。想來用不了多久,你們便能返回故鄉,重新過上安穩的日子。”
老婆婆咬了一口酥脆的油條,咔嚓咔嚓地嚼著,聞緩緩點了點頭,語氣中帶著一絲不確定:“但愿如此吧!”
說著,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要緊事,陡然抬起頭,急切地對鐵鉉說道:“大人,老身的家鄉因遭受大災,許多百姓家破人亡。活下來的人,有的像老身這樣逃往各地尋求生機,還有的……還有的被逼無奈,落草為寇,盤踞在山林之中,靠劫掠過往百姓為生……”
“什么?”鐵鉉聞大驚,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神色瞬間變得凝重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