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婆也知曉此事的嚴重性,連忙安撫道:“大人稍安勿躁!那些強盜都是些普通的鄉間民夫,沒什么組織,目前還沒造成大規模的民變,只是小范圍的劫掠罷了!”
鐵鉉聞,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本朝開國皇帝朱元璋便是通過起義造反奪得天下,因此朝廷對民變叛亂最為忌憚。
每逢有民變發生,朝廷都會極為重視,必定派遣大軍前往鎮壓。
即便如此,此事也絕不容小覷。
鐵鉉連忙從懷中取出幾貫大明寶鈔放在桌上,對老婆婆說道:“老人家,你拿著這些錢先找一家客棧住下,好生照顧孩子。記住,我叫鐵鉉,現任六科給事中,同時兼任皇太孫屬吏,家住安平巷……若有任何難處,可前往我家中尋我。”
說罷,鐵鉉便急匆匆地轉身離去,只留下一臉錯愕的老婆婆與小女孩。
良久,老婆婆對著鐵鉉離去的背影,恭恭敬敬地磕了幾個頭,小女孩也有樣學樣,跟著奶奶磕了幾個頭。
隨后,祖孫倆將桌上的豆腐腦與油條吃得干干凈凈,就連碗底都舔得一干二凈,不愿浪費一絲一毫。
最后,老婆婆語重心長地對小女孩說道:“玉玉,今日鐵大人的救命之恩,你一定要牢牢銘記在心中。他日若有機會報答,便是付出任何代價,也一定要報答他的恩情,聽到了嗎?”
她自知此生恐難報答鐵鉉的大恩,只能將這份念想與承諾,寄托在年幼的孫女身上。
雖然她也知道,這份報答的希望十分渺茫,但終究是一份牽掛。
玉玉吃飽后,小臉紅撲撲的,大眼睛亮晶晶的,雖然臉上還有些灰頭土臉,但氣色已然好了許多,她脆生生地應道:“玉玉記住了,奶奶!”
老婆婆滿意地點點頭,牽起小女孩的手,緩緩離開了早餐攤。這樣寒冷的天氣,她得先拿些錢給孫女置辦一件厚實的冬衣,至于自己,倒也無所謂了……
與此同時,鐵鉉一路快步疾行,匆匆敲開了吳王府的大門,徑直朝著湖心島的書房走去。
他心中清楚,這個時辰,皇太孫朱允熥定然已經在書房中批閱奏折了。
果不其然,鐵鉉剛踏入書房,便看到朱允熥正埋首于案前處理政務。
案幾上早已堆滿了各種奏折,一旁燃著的燭火也已經燒去了大半,燭淚凝固在燭臺邊緣,顯然他已經批閱許久。
鐵鉉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收斂心神后朗聲道:“殿下,臣鐵鉉有要事稟報,事關河南災情與地方安穩,懇請殿下垂聽!”
朱允熥抬起頭,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睛,看清來人是鐵鉉,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溫和地說道:“是鐵鉉啊,今日來得倒是比往常早了許多。看你神色匆匆,莫不是真有什么急難之事?”
“回殿下,確是萬分緊急之事,容臣細細奏來!”鐵鉉再次躬身強調,語氣中滿是不容置疑的鄭重。
朱允熥這才收起了臉上的溫和,正色道:“看孤這腦子,連日批閱奏折都有些昏沉了。快說吧,究竟是什么事,能讓你這般急切地趕來?”
鐵鉉心中稍稍安定,暗自慶幸自己此番前來尋皇太孫是最為明智的選擇。
雖說他此前因朝中派系之爭,對這位儲君并非全然心服,但朱允熥這般夙興夜寐、勤懇理政的態度,確實讓他由衷地敬佩與嘆服。
當即,他便將自己清晨在早餐攤偶遇祖孫倆的經過,以及從老婆婆口中聽聞的河南接連遭遇旱澇瘟疫、百姓家破人亡,甚至有災民被逼落草為寇等情狀,一五一十、詳詳細細地講述了一遍,連祖孫倆的神態、語中的悲戚都未曾遺漏。
朱允熥起初還帶著幾分閑適的笑意,靜靜聆聽著鐵鉉的敘述,可隨著情節的推進,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眉頭微微蹙起,到后來索性停下了手中的朱筆,雙手交疊放在案上,神色凝重地陷入了沉思,整個書房內只剩下鐵鉉沉穩的敘述聲。
鐵鉉一口氣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盡數講完,微微喘了口氣,上前一步,躬身抱拳奏請道:“殿下,河南災情已然如此嚴重,災民落草更是險兆!一旦處置失當,這些散兵游勇般的匪寇極有可能聚眾作亂,引發大規模民變,到那時必將掀起滔天巨浪,危及我大明江山的安穩!臣斗膽懇請殿下,即刻派遣得力官員前往河南主持賑災事宜,安撫民心;同時調派兵馬前往鎮壓匪寇,務必分清首惡與脅從——如此雙管齊下,方能將這場危機化解于萌芽之中,不至于釀成大禍!”
朱允熥緩緩點了點頭,手指輕輕敲擊著案幾,發出清脆的聲響,顯然是在快速權衡利弊。
片刻后,他揉了揉發脹的眉心,臉上的疲憊被一絲果決取代,沉聲道:“此事既然是你最先發現,又親眼目睹了災民慘狀,對其中關節最為清楚,那便由你全權負責此事——即刻前往河南賑災,同時領兵處置那些匪寇。
切記,處置匪寇時務必拿捏好分寸:若是那些手上沾了百姓鮮血、作惡多端的首惡之徒,無需留情,就地斬首示眾,以震懾宵小;若是那些未曾害過人、只是因災情所迫被裹挾上山的普通百姓,便留他們一條性命,押解歸案后仔細審問甄別,再做妥善安置。”
鐵鉉聞大喜過望,這正是他心中最為期盼的安排!
他原本還擔心皇太孫會因他并非心腹而另派他人,沒想到朱允熥竟如此信任自己,將這般重要的差事交托于他。
他當即雙膝微屈,拱手沉聲領命:“臣鐵鉉領命!定不負殿下所托,必將災情平定,匪寇肅清,還河南百姓一個安穩!”
這一刻,鐵鉉心中對朱允熥的敬佩又深了幾分。
這般臨事不亂、當機立斷的魄力,絕非尋常儲君所能擁有;更難得的是,他對自己這般信任,全然不顧及朝中的派系隔閡——正所謂“士為知己者死”,面對這樣的君主,即便此前心中有過些許芥蒂,此刻也早已煙消云散。
他甚至開始暗自思忖,或許朱允熥真的如傳聞中那般,是一位值得傾盡畢生心力輔佐的明君。
想到此處,鐵鉉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昨日收到的那封來自兵部郎中齊泰的密信,信中所的派系拉攏之語,此刻想來竟有些刺目。
他張了張嘴,欲又止,眼神中閃過一絲掙扎。
朱允熥雖低頭整理著案上的奏折,卻仿佛背后長了眼睛一般,精準地捕捉到了鐵鉉的異樣,頭也不抬地問道:“怎么?還有什么話要講?但說無妨。”
鐵鉉眼神閃爍了一瞬,心中天人交戰。
他本是剛正不阿之人,最是不屑于隱瞞欺瞞,更何況方才親眼目睹了百姓苦難,又蒙皇太孫這般信任,此刻若是將密信之事隱瞞不提,反倒顯得自己心胸狹隘、不堪大用。
思及此,他咬牙下定了決心,躬身道:“回殿下,昨日兵部郎中齊泰曾給臣寫過一封密信,信中……”
“好了,孤知道了,不必再往下說了。”朱允熥卻突然抬手打斷了他的話,語氣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鐵鉉頓時愣住了,臉上滿是錯愕之色,半晌才結結巴巴地問道:“殿……殿下,您……您不想知道信中說了些什么嗎?”
他實在想不通,面對臣子可能被他人拉攏的情況,朱允熥為何會如此淡然。
朱允熥這才停下手中的動作,抬起頭掃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從容的笑意:“孤為何要知道?那些勾心斗角、拉幫結派的伎倆,在孤看來不過是上不得臺面的小手段,值得孤放在心上嗎?”
他頓了頓,語氣愈發沉穩大氣:“今日的孤,早已不是昔日那個需要謹小慎微的皇孫。孤的地位,絕非些許派系爭斗便能動搖;孤的心思,也早已全部放在治理天下、安撫百姓之上——區區魑魅魍魎的陰謀詭計,又何足懼哉?”
“鐵鉉,你要記住,孤用人向來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孤選擇將賑災平寇這般重要的差事交給你,便不會因一封不知所謂的密信便猜忌于你。”
朱允熥的目光落在鐵鉉身上,帶著一種洞悉人心的通透,“孤不求你對孤個人俯首稱臣、死忠不二,只求你能盡心輔佐孤治理天下,不負朝廷所托,不負百姓所望。孤知道你的人生信條——你對國家、對百姓的忠誠,遠勝于對孤個人的依附。”
“只要你能做到這一點,其他的一切都無關緊要。”朱允熥的聲音陡然變得意味深長,“即便將來有一日,你真的為了所謂的‘大義’而與孤立場相悖,甚至背刺孤一刀,只要你的所作所為是為了天下百姓好,孤也絕不會怪你。”
他直視著鐵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道:“孤說的這些話,你明白了嗎?”
鐵鉉渾身一震,仿佛被一道驚雷擊中,下意識地低下頭,不敢與朱允熥的目光對視,只覺得臉上一陣發燙,滿心都是自慚形穢。
這……這才是儲君應有的風采嗎?
這般心胸開闊,這般格局宏大,這般舍小我為大我的氣度,簡直讓人心折神往!
此時此刻,再回想自己此前心中那些因派系而生的小算計,以及齊泰密信中那些拉攏人心的辭,鐵鉉只覺得可笑至極!
他們這些人還在為了一己私利、一派榮辱而斤斤計較、猶豫不決,可皇太孫朱允熥早已跳出了這狹隘的格局,將目光投向了整個天下!
這般境界上的差距,簡直判若云泥。
他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鄭重地對著朱允熥深深一揖,抱拳拱手道:“臣……臣明白了!殿下的教誨,臣銘記于心!”
“明白了就好。”朱允熥擺了擺手,語氣恢復了平日的溫和,“去吧,盡快將河南之事辦妥,不要讓孤失望,更不要讓那些受苦的百姓失望。”
他頓了頓,補充道:“此行賑災平寇,所需的糧草、兵馬、銀兩,你只管詳細整理成奏折遞上來,孤會命戶部、兵部全力配合你,務必滿足你的需求。”
“臣遵旨!”鐵鉉心中越發感動,再次拱手行禮后,轉身快步退下。
此刻他的腳步,比來時更加沉穩,心中的目標也愈發清晰——唯有盡心辦好此事,方能不辜負殿下的信任與托付。
朱允熥看著鐵鉉離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低聲自語道:“小樣,就你這點心思,還能逃得過孤的眼睛?拿捏你還不是手到擒來。”
對付鐵鉉、方孝孺這類心懷天下的正人君子,朱允熥早已摸透了其中的門道。
他們最看重的便是“大義”,最吃不住的便是“信任”,只要自己擺出一副以天下為念、知人善任的姿態,他們便會心甘情愿地為自己效力。
更何況,他允熥本就有大義之信念,寬廣之心胸!
不過,這份從容很快便從他臉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冰冷的冷笑:“哼,齊泰倒是好大的膽子,竟敢把手伸到孤的屬吏身上來了。以前孤對你們這些文臣,還是太過溫柔仁慈了些,才讓你們這般肆無忌憚地挖孤的墻角。”
冷笑過后,朱允熥抬手召來侍立在門外的內侍光羽,附耳低聲吩咐了幾句。
光羽聽后臉色微變,連忙躬身應道:“奴婢遵旨,這就去辦!”
說罷便快步退了出去,顯然是去處理齊泰之事了。
做完這些,朱允熥重新拿起朱筆,繼續批閱案上的奏折,但心思卻早已飄到了別處。
他很清楚,齊泰既然給鐵鉉寫了密信,定然也不會放過黃觀與解縉這兩位同樣身在自己麾下的得力干將。
他倒是要好好看看,黃觀與解縉會做出怎樣的選擇——是像鐵鉉這般坦然相告,還是會選擇隱瞞不報,默默接受齊泰的拉攏?
想到這里,朱允熥的眼神漸漸變得深邃起來,手中的朱筆在奏折上落下,力道不自覺地重了幾分。
這場無聲的試探,既是對麾下臣子忠心的考驗,也是他整頓朝綱、肅清異己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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