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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離開湖心島書房的方孝孺與朱高熾并肩而行,一路之上兩人皆沉默不語,氣氛略顯凝重。
直至走出吳王府的朱紅大門,朱高熾才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試探著向方孝孺問道:“方先生,方才皇太孫殿下召見您,可是為了拉攏先生歸心?”
方孝孺側眸看了朱高熾一眼,原本不愿將書房內的詳情告知于他。
但見朱高熾滿臉好奇,又轉念一想——雙方日后畢竟要締結同盟,坦誠些許或許更為妥當,于是緩緩搖了搖頭,只淡淡吐出二字:“不算!”
朱高熾聞,頓時若有所思——方孝孺說的是“不算”,而非“沒有”……
這分明意味著,朱允熥確實有意拉攏方孝孺,只是所用的方式更為隱晦委婉罷了。
思索片刻,朱高熾臉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隨即鄭重其事地為方孝孺打預防針:“先生可千萬莫要被朱允熥的花巧語與陰謀詭計所蒙騙啊……此人的狡猾奸詐,早已是人盡皆知,先生先前也親身領教過他的深沉城府與陰狠手段……萬萬不可輕易信之!”
朱高熾心中著實憂心忡忡——他生怕方孝孺這等認死理的“榆木疙瘩”,會被朱允熥的甜蜜語所迷惑,真的俯首稱臣。
若是那般,他與方孝孺今日的密謀同盟,豈不是要盡數暴露在朱允熥眼前?
那后果簡直是天塌地陷——燕王府說不定會因此遭遇滅頂之災!
要知道,他與方孝孺今日的合謀,已然觸及謀逆的紅線。
即便此事傳到皇爺爺朱元璋耳中,也必定會龍顏大怒,絕不會輕饒燕王府這顆始終未曾安分的“狼子野心”……
這般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朱高熾頓時渾身一寒,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果然,任何謀劃都暗藏風險。
先前他還為昨夜在宮中的臨場應對暗自得意,此刻卻猛然驚覺,最大的風險竟近在眼前——若是方孝孺真的投效朱允熥,將今日的密謀和盤托出……那才是真正的萬劫不復!
方孝孺腳步陡然一頓,轉頭掃了眼朱高熾——這胖子看似憨厚敦實,眼底的精明卻藏都藏不住,當下便看穿了他的心思,忽然一聲輕笑:“你是在擔心我會泄露昨日的密謀?”
朱高熾被戳破心思,頓時有些尷尬地訕笑兩聲,連忙擺手辯解:“不敢不敢,學生只是好意提醒先生罷了!”
方孝孺忽然轉過身,目光灼灼地盯著他,語氣意味深長:“既然你這般好奇,我便也不再隱瞞……今日進了書房,朱允熥并未以儲君之威壓人,更無半分嗤笑嘲諷之意。相反,他倒頗有禮賢下士之風,與我暢談治國抱負……最后談之間,還與我立下了一場賭約。”
朱高熾聽聞朱允熥對方孝孺的態度,臉色頓時微微一變,隨即挑了挑眉,追問道:“賭約?不知是何等賭約?”
方孝孺暢快一笑,語氣中帶著幾分戲謔:“他說,若他日他能讓天下百姓盡數吃飽飯,我便需臣服于他,輔佐他開創一番前所未有的盛世基業。”
“呃……”朱高熾聽罷,先是一陣愕然,隨即臉上也浮現出哭笑不得的神情,甚至帶著幾分戲謔,“這位皇太孫殿下,當真是自信得有些過了頭啊!”
“誰說不是呢!”方孝孺深以為然地點點頭,隨即轉頭看向朱高熾,反問道,“怎么樣?如今你還擔心我會泄密嗎?”
朱高熾連忙陪笑道:“怎會如此?學生素來知曉先生的高潔品性,定然不會行那背信棄義、賣主求榮的卑劣之事。”
方孝孺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轉身繼續前行,同時淡淡吩咐道:“你且寫信回燕王府,讓你父王派遣府中能做主、說話有分量的親信前來,商議雙方結盟之事……至于你……資歷尚淺,還不夠格參與此事。”
朱高熾非但沒有動怒,反而笑呵呵地提醒了一句:“先生,您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方孝孺腳步再次頓住,轉頭斜睨著他:“何事?”
朱高熾伸手摸了摸鼻子,臉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神色:“皇太孫與您立賭約,只說了他贏了之后,您需臣服于他。可他若輸了,又該付出何等賭注?”
方孝孺身子一僵,整個人都愣在了原地——
是啊……
賭約賭約,有輸有贏,自然該有雙方對應的賭注。
朱允熥清清楚楚地說了他贏了的賭注——要自己臣服輔佐;可自始至終,都未曾提及他若輸了,該拿出什么作為賠付……
啊這……
方孝孺這一刻徹底傻眼了,先前的從容淡定瞬間崩塌,心態險些當場破防……
他的臉色陡然變得鐵青難看,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著,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
朱高熾見他這副模樣,心中頓時有了答案,看向方孝孺的目光中不由多了幾分憐憫——
真是個實心眼的傻子啊,這般容易便被人繞進了圈套!
這分明是被朱允熥玩弄于股掌之間了!
雖說這賭約朱允熥大概率贏不了,可他也沒有任何損失;
反倒是方孝孺……平白無故被人戲耍了一番!
朱高熾輕輕搖了搖頭,上前拍了拍方孝孺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勸道:“先生啊,往后與朱允熥這等狐貍般狡詐的人物打交道,可得多留個心眼,莫要輕易應下他的任何提議。”
“哦對了,方才先生的吩咐學生記下了。不過也順帶提醒先生一句,回去之后,最好請獻王殿下或是獻王府中能做主的肱骨之臣前來談判吧……先生在這勾心斗角的陰謀算計方面,確實還差了些火候!”
說罷,朱高熾收起臉上的古怪神色,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一下略顯寬松的袍服,邁著略顯臃腫的步伐,晃悠悠地轉身離去。
可他這番話,卻聽得方孝孺眼角劇烈跳動,心中的羞憤幾乎要按捺不住。
方孝孺僵在原地佇立良久,才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怒火,憤憤地瞪了一眼吳王府的方向,咬牙轉身離去。
幸好……幸好朱允熥根本不可能贏下這賭約,否則自己這次可就虧得血本無歸了!
輸了要臣服,贏了卻一無所得……這簡直是豈有此理!
可即便心中怒火中燒,他卻并未打算折返吳王府理論——
且不論吳王府守衛森嚴,他未必能輕易進去見到朱允熥;即便真的見到了,他又能如何開口?難道要厚著臉皮要求重新擬定賭約嗎?
一想到那般場景,方孝孺便只覺得顏面盡失……最終,他還是選擇了隱忍。
……
可當方孝孺回到家中時,卻發現楊靖、齊泰、黃子澄三人早已在客廳等候多時。
顯而易見,三人定然是知曉了他今日前往吳王府面見朱允熥的消息,特意前來探問。
方孝孺對此并不意外,當下也未曾隱瞞,將今日在吳王府的經過始末,一五一十地盡數告知了三人——既包括與朱高熾密謀結盟的細節,也未曾遺漏與朱允熥立下賭約的前因后果。
這番話聽得楊靖、齊泰、黃子澄三人目瞪口呆,半晌回不過神來。
最后,黃子澄率先緩過神來,關切地問道:“希直,你方才只說了若你輸了,便要臣服于朱允熥。可若是你贏了,朱允熥未能兌現讓天下百姓吃飽飯的承諾,他又該付出何等代價?你能得到什么?”
方孝孺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臉色漸漸變得僵硬,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見他這副模樣,楊靖心中頓時咯噔一下,瞬間猜到了緣由,無奈地抬起頭,假裝眺望院中景致,避開了方孝孺的目光。
齊泰也瞬間反應過來,連忙端起桌上的茶杯,低頭輕啜,以此掩飾臉上的尷尬。
唯有問出這個問題的黃子澄,還未完全領會,見方孝孺沉默不語,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半晌才反應過來自己問了個何等尷尬的問題,連忙輕咳兩聲,強行轉移話題:
“哈哈……朱允熥當真是自不量力,這般狂妄自大,簡直是驕傲過頭了!這等大話也敢隨意開口。”
“要知道,‘讓天下百姓盡數吃飽飯’這話,即便是當今陛下,也從未敢這般輕易許諾,他一個儲君竟敢夸下海口,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希直,你且放寬心,這賭約他定然輸定了!”
方孝孺:“……”
“咳咳!”齊泰與楊靖兩人同時干咳兩聲,不滿地瞪了黃子澄一眼——
你這簡直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黃子澄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這番話非但沒能緩解尷尬,反而像是在方孝孺的傷口上撒鹽,頓時愈發尷尬地訕笑兩聲,連忙擺手補救:“沒事沒事,我們不必將朱允熥的狂妄之放在心上。他這般費盡心思拉攏希直,恰恰證明了希直的分量,也足以說明獻王殿下仍有翻盤的機會……”
“更何況,希直此次促成與燕王府的結盟意向,已然立下大功!若是此番能促成雙方真正結盟——而非上次那般虛與委蛇的假意聯合,而是真正守望相助、共抗強敵的堅實同盟,那便是奇功一件啊!希直,你做得極好,當真極好!”
“對對對!”齊泰連忙放下茶杯,連聲附和——這話既有真心實意的贊許,也暗含著安慰方孝孺的意味。
楊靖也適時收斂起那副避而不見的姿態,點頭附和道:“此事確實是天大的好事。往后我們的計劃照常推進:一方面繼續拉攏分化鐵鉉、黃觀、解縉三人;另一方面持續彈劾淮西勛貴,削弱其勢力;同時全力促成與燕王府的結盟,借燕王麾下的精銳軍力壓制朱允熥……”
“只需靜待朱允熥露出破綻,我們便趁機一擊致命,一舉奪回原本屬于獻王殿下的儲君之位!”
“甚好,甚好!”齊泰連連點頭,補充道,“我已然給鐵鉉、黃觀、解縉三人分別去信,曉以利害,想來他們定會有所動搖!”
黃子澄也連忙收起尷尬,重新露出笑容,附和著點頭。
聽著三人你一我一語地分析局勢、規劃未來,方孝孺臉上的鐵青漸漸褪去,難看的神色總算緩和了些許。
是啊,即便在賭約上被朱允熥戲耍了一番,可此次促成與燕王府的結盟意向,也算是不小的收獲。
往后再與朱允熥打交道時,多留幾分心眼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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