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在朱允熥那道“意味深長”得幾乎要穿透人心的眼神注視下,朱高熾喉頭滾動了幾下,終究是無奈地開口:
“殿下恕罪,臣當真不曾回府向家中長輩抱怨過您安排的差事太過辛苦勞累……臣只是將此事原原本本地告知了家中長輩而已。”
“想來是臣的長輩未能知曉其中諸多細節,便誤解了臣的本意,進而也對殿下產生了些許誤會,這才寫下書信遞與殿下……實在是罪該萬死,讓殿下見笑了。”
可他心底早已是幽怨得翻江倒海:你就是故意的,絕對是故意的!明知道這事兒是怎么回事,偏要這般擠兌我,害得我尷尬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與此同時,朱高熾真想在心里好好“問候”一下自家外公徐達:您老人家一生英明神武,大女兒也就是我母妃徐妙云更是聰慧伶俐、蕙質蘭心,可為何小姨徐妙錦偏偏這般……咳咳,這般愚笨天真?
這件事若說不是他那位小姨徐妙錦暗中所為,打死朱高熾他都不會相信。
可這些話在朱允熥面前是半分也不能說的,只能咬牙硬撐著,強行解釋圓場。
不然以朱允熥那愛看好戲、尤其愛看他出糗的性子,指不定能把這事兒當作笑柄,笑話他一輩子。
更關鍵的是,朱允熥這家伙還格外無恥,竟然三番五次地挑撥他與二弟朱高煦的關系。
今日這場景,若是換做朱高煦在此聽聞這番話,怕是真的會中了圈套,心里指不定要鄙夷他這位大哥多少句……
朱高熾一想到這里,便只覺得滿心疲憊。
老二那家伙向來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往后若是被朱允熥這家伙幾句花巧語忽悠住,會不會真的跟自己翻臉決裂啊?
難,實在是太難了!
最讓他費解的是,朱允熥這家伙究竟是怎么知道,他那魯莽的弟弟一向不服自己這位大哥的?
這一點讓朱高熾心中滿是無奈的同時,又多了幾分深深的警惕。
他暗自打定主意,等回去之后,便讓自家小姨寫信送去北平,仔細詢問一番燕王府中是否出了內鬼。
否則,這般私密的家事,怎么會平白無故傳到朱允熥的耳中……
這一刻,朱高熾的腦海中思緒萬千,轉了無數個念頭,可臉上卻依舊掛著恰到好處的歉意笑容,將那副尷尬、羞恥又不好意思的模樣演繹得淋漓盡致。
朱允熥緊緊盯著他的眼睛,忽然輕笑一聲:“原來是這樣……那你這位長輩當真是極為關心你啊,對你這份心意,也真可謂是掏心掏肺、毫無保留了!”
“咳咳!”朱高熾只能干笑兩聲,實在不知該如何接話。
可朱允熥卻不打算就此打住,依舊笑瞇瞇地說道:“依我看啊,你這位長輩應當就是你的小姨吧?畢竟那封信的字跡娟秀清麗,一看便知是女子所書。真是沒想到,你小姨竟然能為了你做到這般地步。”
“你是不知道,她為了替你求情,在信中說了不知多少恭維吹捧孤的話語,那些話聽得孤身上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由此也能看出,她對你的這份拳拳愛心,當真是情真意切啊!”
朱高熾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幾下,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卻又發現千頭萬緒,無從說起。
不過話說回來,不管小姨徐妙錦此番舉動最終是幫了倒忙,但這份為他著想的心意,還是讓他心中極為感動。
以小姨那跳脫不羈、心直口快的性子,能說出那般阿諛奉承、恭維吹捧的話來……當真是極為難得。
見他始終不回話,朱允熥也不再繼續糾纏這個話題,隨意擺了擺手:“罷了罷了,或許真是孤高估了你的能力。既然你小姨都特意為你求情了,看在魏國公的面子上,孤也該給你小姨一個薄面。所以,孤接下來對你的任命或許會有所變動,你且做好心理準備!”
此一出,朱高熾心中瞬間警鈴大作,一雙眼睛滿是狐疑地緊緊盯著朱允熥。
實在是被朱允熥坑騙了太多次,如今只要朱允熥一開口,他便覺得對方沒安什么好心。
朱允熥見狀呵呵一笑,接著便直接吩咐道:“孤想見方孝孺一面,這個任務就交給你了。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必須給孤將方孝孺請到吳王府來……當然,有一點你要記清楚,絕對不能使用強硬手段。否則一旦壞了孤的大事,孤唯你是問!”
朱高熾:“……”
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
既要他想盡一切辦法……卻又不準使用強硬手段?
朱高熾險些沒忍住翻個白眼。
方孝孺是誰?
那可是朱允炆的老師,對朱允炆可謂是忠心耿耿、矢志不渝,怎么可能會輕易答應來見朱允熥這位“政敵”?
這分明就是在故意為難他啊!
果然,這家伙就沒打算真正放過自己,但凡是什么難辦、什么得罪人的差事,總會第一時間想到他朱高熾。
再讓自己這般留在京城折騰幾年,怕是名聲要徹底臭大街了,往后還有誰愿意真心實意地靠近他、輔佐他?
朱高熾心中仿佛有無數只烏鴉飛過,在無聲地吶喊,在悲憤地大叫……
可當他對上朱允熥那道幽深難測、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神時,所有的委屈與不甘都只能咽回肚子里,咬牙切齒地艱難應道:“臣……領命!”
“哈哈,辛苦堂兄了!只要你能圓滿完成這件事,往后孤一定不會虧待你的!”朱允熥頓時露出了燦爛的笑容,伸手拍了拍朱高熾的肩膀,語氣和煦得仿佛春日暖陽,同時還不忘給他畫下一張大餅。
朱高熾的嘴角勉強咧了咧,心中早已把朱允熥暗罵了千百遍,但臉上還是勉為其難地擠出一抹僵硬的笑意:“臣……謝殿下栽培!”
“好好好,高熾堂兄果然是一表人才、氣度不凡,能力更是卓絕出眾。將來定能替孤鎮守北平重地,震懾四方宵小,守護大明邊疆安寧。”朱允熥話鋒一轉,話里話外都帶著別樣的意味,“高煦堂弟與堂哥你相比,可就差得太遠了,簡直不值一提。想來往后爭奪燕王世子之位時,他絕不是高熾堂兄你的對手!”
這番話如同冰水澆頭,瞬間讓朱高熾渾身冰冷,從頭涼到腳。
他深深看了朱允熥一眼,臉上依舊掛著淡淡的笑容,卻不再多說一個字。
只是內心深處,警惕之心已然提升到了極致。
這家伙今日自始至終都在不遺余力地挑撥他與二弟朱高煦的關系。
他到底想干什么?
但不管朱允熥的最終目的是什么,定然是圖謀不軌、沒安好心!
這件事必須牢牢記在心中,回去之后,立刻就給父王母妃寫信,務必讓他們嚴加看管二弟朱高煦,嚴防朱允熥在暗中繼續挑撥離間。
朱允熥這般明目張膽地挑撥他,他還能瞬間醒悟過來,加以防范,絕不會輕易上當。
可換做自家二弟朱高煦……那可就難說了。
說不準二弟真的會對朱允熥的話深信不疑,覺得他這位大哥根本不配當燕王世子,唯有他朱高煦才是最合格的人選!
一想到這些可能性,朱高熾的內心便忍不住抽搐了好一會兒。
他心中滿是無奈,暗自腹誹:你朱允熥是不是平日里太過清閑,沒事可做,一天天的凈琢磨這些陰謀詭計……不對,這根本就是陽謀啊!
明晃晃地挑撥他們兄弟之間的關系,當真是居心叵測、其心可誅!
朱允熥見他始終不接話,也不勉強,笑著擺了擺手:“去吧堂兄,孤明日就要見到方孝孺。”
“臣告退,定當竭盡全力,不辜負殿下所托!”朱高熾恭敬地拱手行禮,隨后緩緩退下。
走出吳王府的大門,朱高熾不由自主地抬頭看了看頭頂陰沉沉的天色,眉頭緊緊蹙起,心中也如同這天空一般,悄然浮上了一層濃重的陰霾……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獨自一人返回了空蕩蕩的燕王府。
推開自家父王朱棣的書房大門,他從書架后方一處隱蔽的暗格中取出一沓密封完好的信封,仔細挑選出其中一封,小心翼翼地拆開,逐字逐句地認真讀了起來。
片刻之后,朱高熾收起信件,快步走出書房,再次離開了燕王府,朝著魏國公府的方向而去。
自從他的父王、母妃離開京城返回北平之后,朱高熾便一直居住在魏國公府,燕王府那邊也只是偶爾回去打理一番。
畢竟,一個人住在偌大的燕王府中,未免太過冷清孤寂,倒不如住在小姨家,多少還能熱鬧一些。
可經歷了今日這般糟心的事情,朱高熾怎么也高興不起來,滿心都是沉甸甸的煩悶。
當他再次見到小姨徐妙錦時,卻發現對方似乎壓根就沒把之前寫信的事情放在心上,仿佛早已忘得一干二凈。
那些原本已經到了嘴邊的抱怨與吐槽,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罷了罷了,事已至此,再說這些又有什么用呢?
小姨也是一片好心,一心為了他著想,只不過方式方法確實有些粗糙,反倒好心辦了壞事,害了自己一把……
但誰讓她是自己的親小姨呢!
徐妙錦雖然平日里大大咧咧、不拘小節,可也并非愚笨之人。
見朱高熾半天一不發,臉色還格外難看,頓時察覺到了不對勁。
她當即放下手中的話本小說,抬起頭,緊緊盯著朱高熾的眼睛,開口問道:“你這臉色怎么這般難看?莫不是皇太孫殿下又故意為難你了?”
朱高熾回過神來,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輕輕搖了搖頭:“沒有沒有,皇太孫殿下一向看重我,屢屢委以重任,一切都好得很!”
“咦?”這下子,徐妙錦越發覺得事情不對勁了。
她站起身來,圍著朱高熾來回轉了兩圈,最后停在他面前,眼神銳利地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淡淡開口道:
“你瞧瞧你,這渾身上下散發出來的幽怨與沮喪,都快把自己給淹沒了,還敢說沒事……快點,別廢話了,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給我說清楚!你娘走之前特意囑咐我要好好照顧你,你也必須乖乖聽我的話,快點說!”
朱高熾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終究還是無奈地將今日在吳王府發生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訴說了一遍。
而隨著朱高熾的緩緩訴說,徐妙錦原本還帶著幾分長輩威嚴的臉色,漸漸變得有些垮塌,到最后更是一臉悻悻然,滿臉不好意思地說道:“這么說來,竟然是小姨害了你?”
朱高熾連忙擺了擺手,急忙解釋道:“不是的小姨,侄兒知道您是真心為了我好,才會出此下策……咳咳,才會這般做的,侄兒萬萬不敢怪罪小姨!”
徐妙錦抿了抿嘴唇,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帶著幾分歉意說道:
“好吧,這事確實是小姨做得糙了點,考慮不周,下次一定多加注意!”
朱高熾聞,悄悄松了一口氣。
還好小姨不是那種食古不化、蠻不講理的人,還是挺好說話的。
可不等他徹底放下心來,徐妙錦緊接著又說道:“我看這樣吧,我準備親自去拜見皇太孫朱允熥,讓他看在你大舅徐輝祖的面子上,放你一馬,往后不要再這般為難你了!”
朱高熾:“……”
朱高熾只覺得一口氣堵在胸口,臉色瞬間憋得漲紅。
他剛才那句話收回不算!
小姨這哪里是愚笨天真,分明就是四肢不發達,頭腦也簡單……除了長得好看之外,簡直一無是處!
同樣都是外公徐達的女兒,為何自家母妃徐妙云就能那般蕙質蘭心、聰慧過人,而小姨卻偏偏這般……這般拎不清呢?
哎……
這是什么餿主意啊!這簡直就是要把他往火坑里推,害死他不償命啊!
還親自去見朱允熥?
我的天,若是再重來一次,他恐怕連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以朱允熥那睚眥必報的小心眼,定然會抓住這個把柄,把他死死釘在恥辱柱上,這輩子都翻不了身。
說句心里話,雖然不想承認,但朱高熾也覺得朱允熥的話并非沒有道理。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多大點事情,動不動就回家找長輩告狀,說出去確實有些丟份!
朱高熾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給了徐妙錦一個大大的笑臉,語氣卻異常堅決地說道:“小姨,大可不必如此!您要是真為了我好,那往后就什么都不要做,安心待在家里就好。”
徐妙錦自然看出了朱高熾的極力反對,她仔細想了想,還以為朱高熾是年輕氣盛、意氣用事,拉不下臉面去求和,便語重心長地開導道:
“高熾啊,你年紀還小,不懂這世間的人情世故。有時候啊,該低頭的時候就得低頭,該服軟的時候就得服軟。想當年,你外公不也是老老實實跟在陛下身邊當小弟,可外界誰也不敢小覷他半分,反而對他越發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