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這話放在你和皇太孫朱允熥身上,也是同樣的道理。皇太孫終歸是皇太孫,是未來的天子。你如今身處京城,寄人籬下,若是想過得舒心一些,不被人隨意欺負、刻意打壓……那就得向他低頭服軟。即便只是假意低頭臣服,也該去做。畢竟形勢比人強,萬萬不可太過倔脾氣,一味地不服輸、硬碰硬。”
此刻的徐妙錦,早已沒了往日在徐妙云面前的古靈精怪,在朱高熾這位晚輩面前,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幾分老成持重的模樣,倒真有了幾分長輩教導晚輩的威嚴。
這番話聽得朱高熾一愣一愣的,心中頗有些意外。
等他回過神來,剛想開口反駁,可仔細一想,卻發現自家小姨說的這番話,也并非沒有道理。
如今他身處虎穴之中,朱允熥這頭地頭虎強勢無比,權勢滔天。他這頭孤立無援的小綿羊,要想在京城好好活著,甚至活得滋潤一些,確實不能一味地硬扛,是該想些辦法緩和一下與朱允熥之間的關系……
而自家小姨的這番話,倒是讓他心中有了些許新的思路。
當即,朱高熾收起心中的雜念,認真地朝著徐妙錦點了點頭:“小姨教訓的是,侄兒明白了。”
“孺子可教也!”徐妙錦學著私塾先生的模樣,將小手背在身后,一臉欣慰地點了點頭。
她心中則是悄悄有些暗爽:怪不得那些教書先生,還有父親、大哥、大姐都喜歡說教旁人,原來這般指點晚輩、為人師表的感覺,竟然這么爽!
看來,以后得多在高熾這孩子身上,好好體驗體驗這種教書育人、指點迷津的爽感!
可她這邊剛美滋滋地想著,朱高熾便急忙開口說道:“不過小姨,您也不用親自去找皇太孫殿下……那樣太過麻煩您了,還是讓侄兒自己去想辦法解決吧!”
說著,朱高熾還怕徐妙錦不樂意,連忙補充解釋道,“畢竟,侄兒也想借著這個機會練練膽氣,同時磨一磨自己的性子。若是讓小姨您替我去向皇太孫朱允熥低頭服軟,侄兒心中定然會不服氣,那樣一來,即便您去了也是白搭。與其如此,不如讓侄兒親自去向皇太孫殿下表明心意,也好證明我的決心!”
徐妙錦聞,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氣。
說實話,真要讓她親自去找朱允熥,她心里還真有些打怵。
因為朱允熥給她留下的印象實在太過深刻了……
那是一個眼神深邃、心思難測的人,一舉一動、一一行之間,都仿佛話里有話、暗藏機鋒,讓人根本看不透他的真實想法。
她真怕自己去見了對方,一不小心就被對方給忽悠了、套路了。
但面上,徐妙錦還是假裝沉吟了片刻,隨即緩緩點了點頭,一臉欣慰地看著朱高熾:“你能有這般想法,便已是極好的了。小姨為你感到驕傲和開心,不錯不錯!”
朱高熾倒是沒多想其他的,畢竟按照他對自家這位小姨的了解,她向來都是那種天不怕地不怕,什么話都敢說、什么事都敢做的性子。
他還真怕徐妙錦一時沖動,真的跑去吳王府找朱允熥呢。
還好,自家這位小姨總算是聽勸……
倆人又在一起閑聊了一會兒,恰逢下衙的徐增壽回來了。
見到朱高熾也在府中,徐增壽便笑著上前,勉勵了他幾句。
朱高熾連忙客氣地回了話。
聊著聊著,徐增壽忽然感慨道:“今日陛下已然下詔,調六科給事中鐵鉉、翰林修撰黃觀——也就是去年科舉的狀元郎,那位連中三元的奇才黃觀,還有一向以文采斐然、才思敏捷著稱的中書庶吉士、監察御史解縉,一同前往吳王府,擔任皇太孫殿下的屬官,輔佐皇太孫殿下處理朝政。這可真是名副其實的一步登天,當真是羨煞了滿朝文武啊!”
“這場景,真就應了那句‘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老話,當一個人的運氣和機遇真的降臨之時,就算想擋都擋不住啊!”
“就說那鐵鉉和解縉二人,平日里在朝中本就沒什么顯赫的名氣,官職低微,在一眾官員中毫不起眼,可誰也沒想到,偏偏就入了皇太孫殿下的眼,被他特地點名選中,成為了輔佐他左右的近臣……”
“雖說陛下眼下還沒給他們安排具體的新官職,也沒有正式晉升他們的品級,可滿朝文武誰看不明白啊?能跟著皇太孫殿下這般未來的儲君身邊辦事,日后必定是位極人臣的天子近臣,那前途簡直是不可限量啊!”
說這番話的時候,徐增壽的語氣中滿是掩飾不住的羨慕之情,那股向往之意幾乎要從眼底溢出來。
他這話倒也并非虛,他如今在朝中也只是個小小的戶部員外郎,不過是個從五品的官職,手中沒有絲毫實權,說白了就是在部里混日子而已。
雖說他是開國功臣魏國公徐達的次子,身份尊貴,可魏國公的爵位早已被他的大哥徐輝祖繼承,輪不到他分毫……
所以啊,他若想在朝堂之上出人頭地,只能靠自己一步步打拼,自然也盼著能搭上皇太孫這班前途無量的快車……
只可惜,皇太孫朱允熥似乎從未將他放在心上,這讓徐增壽心中滿是遺憾與不甘。
他甚至忍不住在心中暗自懊悔,早知道當初皇太孫還只是吳王的時候,就該多花些心思去交好這位未來的儲君,也不至于落得如今這般尷尬的境地。
不過,這份懊悔也只是轉瞬即逝。
畢竟他一向深諳處世之道,向來都是兩邊下注,從未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某一處——他平日里也花費了不少精力維系著與大姐夫朱棣之間的關系,這層后路他從未斷過。
此時說出這番感慨之語,也不過是觸景生情,有感而發罷了。
可他這番看似隨意的話,卻讓一旁的徐妙錦與朱高熾二人臉色驟變,臉上的神情瞬間凝重了起來。
朱高熾更是忍不住驚訝地開口,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皇爺爺這是……這是正式允準皇太孫朱允熥組建屬于他自己的班底了?這分明是在為他將來登基稱帝鋪路啊!”
徐妙錦也收起了往日的嬉皮笑臉,嘖嘖稱奇的語氣中帶著幾分凝重:“陛下當真是好大的氣魄,這般早就開始為皇太孫鋪路,絲毫不掩飾對他的看重……更關鍵的是,皇太孫竟然也敢接下這份沉甸甸的信任!”
徐增壽卻對此并不覺得意外,他輕輕搖了搖頭,語氣平淡地說道:“這有什么不敢接的……你們忘了,想當初先太子朱標在世之時,陛下便將朝中大半的朝政都交由太子殿下打理,那時的東宮何等繁盛,人才濟濟。大哥徐輝祖、李景隆、藍玉,還有六部的那些尚書大人,全都是先太子殿下的得力心腹,陛下何曾有過一絲一毫的猜忌?非但沒有猜忌,反而滿心歡喜,還主動為太子殿下招攬各方人才,那時的東宮,當真是盛極一時,無人能及啊。”
“只可惜,太子殿下福薄命淺,未能等到登基之日便不幸英年早逝,曾經那般輝煌鼎盛的東宮,也隨著太子殿下的離去而徹底衰敗,不復往日榮光……”
說到這里,徐增壽的語氣中也帶上了幾分惋惜之情,他頓了頓,才接著說道,“不過以陛下如今對皇太孫的寵愛與看重程度來看,要不了多久,東宮當年的榮光,定然能在朱允熥手中重現。”
徐妙錦和朱高熾二人相互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凝重與不安。
陛下對朱允熥的看重,已經到了毫不掩飾的地步,而朱允熥的勢力也在這般明晃晃的扶持之下,變得越來越強大。
照此情形發展下去……遠在北平的燕王府,往后的日子怕是會越發艱難了!
朱高熾只覺得心中一陣發慌,一股強烈的不安感涌上心頭,徐妙錦的臉色也同樣難看,心中的擔憂絲毫不亞于朱高熾。
幾乎是同一時間,兩人心中都生出了同一個念頭——必須立刻將這個消息傳回北平!要讓姐夫(父王)、大姐(母妃)盡早知曉京城的這一重大變故,也好早做準備。
徐增壽將兩人臉上的神情變化盡收眼底,心中對他們的想法了如指掌,卻并未點破,只是沉默地坐在一旁,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
因為他心中也早已打定主意,會親自寫一封信,將此事詳細告知遠在北平的大姐和大姐夫。
沒辦法,誰讓他自小就與大姐徐妙云姐弟情深,感情極為深厚。
無論大姐和大姐夫將來要做什么,他都會無條件地站在他們這邊,全力支持。
他自然清楚這份支持背后潛藏著多大的風險,甚至可能會引來殺身之禍……但他別無選擇,徐家和燕王府早已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他根本無法置身事外。
不過,即便心中已然做出了決定,徐增壽還是忍不住放下茶杯,神色嚴肅地提醒著妹妹徐妙錦和侄子朱高熾:“有些事情,我們三人心里清楚,私下里去做便是,但絕對不能讓大哥知道,更不能試圖拉攏他加入我們的陣營,否則一旦走漏風聲,必將后患無窮,到時候誰也救不了我們!”
徐妙錦和朱高熾二人再次對視一眼,臉上的神情越發凝重,隨即齊齊鄭重地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完全明白其中的利害關系。
他們心中比誰都清楚,大哥(大舅)徐輝祖是何等剛正不阿的性子,忠君體國的理念早已深深鐫刻在他的骨子里,容不得絲毫褻瀆。
即便徐輝祖心中或許并不喜歡朱允熥這個人,但既然朱允熥已經被冊立為皇太孫,成為了大明王朝名正順的儲君,他便會恪守臣子本分,誓死效忠,絕不會做出任何違背自己信念的事情。
所以啊,諸如擁兵自重、起兵造反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是絕對不能拉他一同參與的!
……
與此同時,京城城南那座頗為有名的“醉仙樓”內,一間布置雅致的包間之中,楊靖、方孝孺、齊泰、黃子澄四人難得齊聚一堂。
可往日里相聚時的談笑風生早已不見蹤影,整個包間內氣氛壓抑得可怕,空氣仿佛都凝固了一般,沒有一人主動開口說話。
他們四人皆是朱允炆的心腹重臣,彼此之間情誼深厚,以往里只要有空便會相約小聚,暢談國事。
可今日,他們四人圍坐在桌旁,面前的茶水早已涼透,卻無一人端起茶杯。
究其原因,便是他們也都在第一時間得知了皇帝朱元璋下旨為皇太孫朱允熥選拔屬官、組建班底的消息……這個消息如同一塊巨石,重重地壓在他們每個人的心頭,讓他們喘不過氣來。
方孝孺端坐在椅子上,素來溫潤的臉龐此刻滿是凝重,他緩緩端起桌上早已冰涼的茶杯,卻并未飲用,只是目光沉沉地看著杯中漂浮的茶葉,眉頭緊緊蹙起,心中翻江倒海。
他心中清楚,陛下此舉意味著什么——這是要將朱允熥扶上權力巔峰的明確信號,是在為他掃清登基前的所有障礙。
而他們這些效忠朱允炆的臣子,未來的路恐怕會越發艱難。
齊泰則顯得有些焦躁不安,他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發出“篤篤”的輕響,在這寂靜的包間內格外清晰。
他時不時地抬頭看向窗外,眼神中滿是焦慮與擔憂。
他深知朱允熥手段狠辣,如今又有陛下這般鼎力支持,一旦讓他徹底穩固了勢力,他們這些人恐怕連容身之地都難有了。
黃子澄端坐在一旁,臉色同樣難看,他雙手緊握成拳,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他心中充滿了不甘與憤懣,想當初他力主支持朱允炆,便是看好他的仁厚,認為他能成為一代明君。
可如今陛下這般扶持朱允熥,無疑是給他們的前途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
相比之下,楊靖倒是顯得最為平靜,可若是仔細觀察便能發現,他放在桌下的手也早已緊握,眼神深邃如淵,不知在盤算著什么。
但他知道,此刻的焦慮與憤怒毫無用處,當務之急是要想出應對之策,否則他們這些人遲早會被朱允熥的勢力吞噬。
良久,方孝孺才緩緩放下茶杯,打破了包間內的沉寂,他的聲音帶著幾分沙啞:“諸位,陛下此舉,已是昭然若揭。皇太孫之勢,已成定局,我等該如何自處?”
他的話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瞬間激起了千層浪。
齊泰猛地停下了敲擊桌面的手指,急切地說道:“此事絕不能坐以待斃!朱允熥本就野心勃勃,如今有陛下為他撐腰,組建了自己的班底,日后必定會對獻王不利。我們必須盡快想辦法,向獻王進,早做準備啊!”
黃子澄也連忙附和道:“齊大人所極是!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朱允熥一步步壯大,若是等他徹底掌控了朝堂權柄,籠絡了滿朝文武,屆時別說我們這些人,就連皇獻王殿下也會陷入萬劫不復之地啊!”
他越說越激動,胸口劇烈起伏著,臉上滿是急切之色,“依我之見,我們應當立刻聯名向陛下進,陳述獻王的仁厚賢德,細數其這些年的功績,讓陛下知曉獻王才是儲君的不二人選!同時,也要暗中聯絡朝中忠于獻王的老臣,形成掎角之勢,也好與朱允熥的勢力相抗衡!”
“不可!”方孝孺當即出聲否決,語氣斬釘截鐵,“陛下心意已決,此時貿然進,非但不能動搖陛下的決心,反而會讓陛下覺得我們結黨營私,妄圖干涉儲君之事,屆時只會引火燒身,害了自己不說,還會連累獻王殿下!”
方孝孺的話如同一盆冷水,澆滅了黃子澄心中的躁動。
黃子澄愣了愣,隨即頹然坐下,臉上滿是不甘:“那……那我們總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吧?”
一直沉默不語的楊靖終于開口,他的聲音低沉而沉穩,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希直所極是,眼下確實不宜與朱允熥正面抗衡。陛下對朱允熥的寵愛與看重,遠超我們的想象,此時硬碰硬,無疑是自尋死路。”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三人,緩緩說道:“不過,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就只能束手無策。朱允熥雖然有陛下撐腰,組建了班底,但他所選之人,并非個個都與他一條心。鐵鉉為人剛正,向來只認法理不認人情,并非趨炎附勢之輩;解縉雖有才名,卻恃才傲物,容易得罪人;黃觀雖連中三元,品行端正,但對獻王殿下也頗有好感……”
“你的意思是……”齊泰眼中閃過一絲光亮,連忙追問道。
“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暗中接觸這些人,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他們看清朱允熥暴君本質,明白獻王殿下才是能讓大明長治久安的君主。”楊靖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即便不能將他們拉攏到我們這邊,也要讓他們在關鍵時刻保持中立,不與朱允熥同流合污。”
他接著說道:“除此之外,我們更要輔佐獻王殿下沉下心來,苦練內功。一方面,要讓獻王殿下多參與朝政,積累治國經驗,展現自己的才能,讓陛下看到他的成長;另一方面,要讓獻王殿下廣施仁政,體恤百姓,贏得民心。民心所向,便是天意所歸,只要獻王殿下深得民心,即便朱允熥有陛下撐腰,也未必能穩坐儲君之位。”
方孝孺聞,眼中露出贊許之色,輕輕點了點頭:“楊大人所甚是,這才是長久之計。民心是根本,只要獻王殿下能贏得民心,再輔以謀略,日后未必沒有翻盤的機會。”
齊泰也松了一口氣,臉上的焦慮之色消散了不少:“沒錯,只要我們齊心協力,輔佐獻王殿下步步為營,總有一天能讓陛下回心轉意,讓朝堂回歸正軌!”
黃子澄也重新振作起來,用力點了點頭:“好!那我們就按照楊大人和方先生的計策行事!我這就去聯絡朝中忠于獻王殿下的老臣,楊大人,接觸鐵鉉他們的事情,就勞煩你多費心了!方先生,輔佐獻王殿下處理朝政、積累經驗的事情,還要有勞你了!”
“分內之事,何談勞煩。”方孝孺淡淡一笑,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
楊靖也點了點頭:“放心,我會妥善處理此事,不會打草驚蛇。”
齊泰站起身來,端起桌上的涼茶,一飲而盡,隨即重重地將茶杯放在桌上:“好!今日便在此約定,我等四人,同心同德,輔佐獻王殿下,共渡此劫!”
“同心同德,共渡此劫!”方孝孺、楊靖、黃子澄三人也一同站起身來,異口同聲地說道,聲音中充滿了堅定的信念。
包間內壓抑的氣氛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眾志成城的決心。
四人相視一眼,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堅定與信任。
他們知道,前路必然充滿荊棘與坎坷,但為了心中的信念,為了獻王朱允炆,他們已然做好了殊死一搏的準備。
窗外的天色依舊陰沉,仿佛預示著一場即將到來的狂風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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